山风卷着松针刮过沈夜后颈,刺得皮肤泛起细小的颗粒,冷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顺着骨笛指引的山道往上走,靴底碾碎的纸人碎屑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像一地碎骨屑混着灰烬。
随着海拔升高,林木愈发稀疏,松香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陈年的焦糊味——像是被雨水泡烂的旧舞台幕布,在潮湿里沤了十年仍未散尽。空气变得滞重,连呼吸都带着灰扑扑的质感。
直到那截斜插土中的焦黑梁木撞入视线,沈夜的脚步才顿了顿。
戏台遗址出现在半山腰时,焦黑的木梁斜斜插在土堆里,曾经刻着“大吉祥”的横匾只剩半块,“祥”字的最后一笔还凝着他第七次死亡时溅的血,暗红如锈,在月光下泛出金属般的光泽。
十字架基座的位置空着,原本嵌在那里的焦木十字架被挖走了,露出底下新鲜的土色,混着暗红锈迹——是他当时钉死在木架上时,铁链磨出的血渍。
“有人来清理过现场。”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基座边缘的泥土,凑到鼻端轻嗅,“磷粉味。”又用拇指碾了碾,“还有耳垢。”眉峰微挑,“定期往土里撒这两样东西……调音?”他突然想起纸人脸上声带般的纤维,“用磷粉保持共振频率,耳垢里的油脂固定声波轨迹……好个把山当乐器的狠人。”
从背包侧袋摸出那片焦木哨片,是三年前“骨戏台”事件后他从残骸里抠出来的,边缘还嵌着他当年的血痂,触手粗糙,像一块凝固的痛觉记忆。
他贴地轻敲三下,指节与焦木碰撞的脆响刚散,地底就传来闷闷的震颤。
一下,两下,十三下——每一下的频率都不同,像十三口埋在土里的铜钟被轻轻叩响,震动顺着鞋底爬上脚踝,仿佛整座山正在苏醒。
“十三具共鸣箱。”他眯起眼,月光在瞳孔里碎成冷光,“青姑把整座山当琴身,十三冤魂当琴弦,骨笛是琴弓。”喉结滚动,“怪不得纸人阵能缠人,原来那些‘线’是声波具象化。”
小傀突然拽他衣角,木手往土堆下指。
沈夜摸出朱砂匕首在地面划了个“破”字诀,泥土“簌簌”裂开条缝,露出下方黑黢黢的坑道,一股霉味混着腐木气息扑面而来,湿冷黏腻,钻进鼻腔深处,像是打开了某具久闭的棺椁。
越往里走,空气越沉。霉味底下浮着一丝腥甜,像是干涸多年的血浆渗进岩缝,又被时间蒸发出微弱的铁锈气。坑壁两侧刻满工尺谱,初看杂乱无章,细辨却发现每个音符末端都拖着一道抓痕——那是指甲反复抠挖留下的沟槽,深浅不一,有的地方甚至翻起了石屑。
他的指尖擦过一行行名字:“陈二牛,坠崖亡”“周招娣,火烧亡”……大多字迹模糊,墨色褪成黄褐,像是被泪水泡过又风干多年。
直到第三十七步,他的指腹忽然触到一道新鲜刻痕,深得几乎要凿穿岩壁:
“王铁柱 溺亡”—— 丙寅年山洪之时,祠堂账本上便记着这个名字。他喉头骤然发紧,指尖停在那道刻痕之上,触感冰凉而锋利,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割破皮肤。脑海中猛然闪过纸人阵里那张标注着工尺谱的符纸,心头豁然明朗:“原来每个纸人,都是对应乐师的扩音器。”
坑道尽头横亘着一口石棺,棺盖上刻着一行古拙字迹:“莫三爷门下十三乐师,魂归终曲”。
沈夜抬手轻触棺身,石棺表面骤然渗出墨色黑水,水面之上渐渐浮起模糊虚影:十三人被铁钉固定在戏台横梁,喉咙处穿引着细密丝线,暗红血珠顺着丝线缓缓滴落,坠入下方铜盆;青姑端坐于中央高座,闭目轻抚手中骨铃,泪水顺着脸上符纹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脚边的骨笛之上。
“诱骗他们说能安魂,结果用骨铃镇魂,永世当乐师。”他冷笑,指甲掐进掌心,“超度?你这是给阎王爷当猎头,专挑死人签卖身契。”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他设的“跑调版《我在火中笑》”。
“那些纸人唱得太准了……准得不像人声。”他猛地掏出手机,“只有走音的人类噪音,才能割破这片死寂的完美。”
他打开外放,荒腔走板的哼唱混着“张姐你凶手牌藏太深”的录音炸开来,电子杂音与失真人声撕裂寂静。
石棺震得嗡嗡作响,黑水漫出棺沿,浸湿他的裤脚,冰冷如蛇信舔过脚踝。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水中冒出,像是生锈的风箱:“……换……台……”
忽然,坑壁上的工尺谱开始渗血,字符扭曲重组,竟拼出三个歪斜大字:“闭——嘴——”
沈夜心头一凛,还未反应过来,头顶土层传来细微碎裂声。
清脆的铃声自上方洒落,如同冰珠坠盘。沈夜抬头,月光里,青姑站在戏台残垣上,骨铃轻摇,额前符纹泛着幽蓝。
她的目光穿透黑暗,直勾勾盯着坑道里的沈夜:“你扰乱终曲,是在阻他们解脱。”
“解脱?”沈夜抹了把脸上的黑水,咬牙站起,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让他们当一辈子KtV驻唱?你这超度比996还狠,是精神无期徒刑。”
青姑的骨铃晃得更快了,“你又何尝干净?那些残响,哪一个不是你经历过的痛?你收集他们的执念,与我何异?”
沈夜的动作顿了顿。
左胸的残响在翻涌,“焚身者”的灼热、“溺亡者”的冰寒、“第七人”的错位感……这些痛他记得太清楚。
但他突然笑了,露出带血的后槽牙:“不一样。我每个‘死法’都是自愿复盘的教训,他们——”他指向石棺里的影子,“被你骗着签了生死契,连喊停的机会都没有。”
青姑的指尖掐进掌心,骨笛突然从沈夜内袋飞出,悬浮在两人之间。
十三道音色如利箭般窜进坑道,空气里响起玻璃碎裂般的尖啸,声波如刀刃刮过耳膜,皮肤都随之震颤。
沈夜的耳膜“轰”地炸开,残响们在识海里暴动,像一群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抓挠着他的神经。
“操!”他咬破舌尖,血雾喷在焦木哨片上,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那是他每次死亡前的最后一句话,混着血沫炸开来:“我还不想死!”
哨音与嘶吼交织成刃,在空中撕开一道真空。
十三道音色瞬间断裂,石棺里的影子突然清晰起来,十三双眼睛同时看向他,嘴型整齐地动着:“……谢……谢……”
骨笛“咔”地裂开道缝,青姑踉跄后退,撞在残垣上。
沈夜轰然跪倒在地,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一口殷红血沫自唇角溢出,铁锈般的涩味在齿间弥漫开来。四肢沉重如灌铅,即便抬起一根手指,也成了难以企及的奢望。
左耳深处,那根曾被静默者封印的神经正灼烧般作痛,针扎似的剧痛穿透颅骨,仿佛有一截烧红的铁丝自耳道直穿脑髓 —— 他心中清楚,接下来的三日,每一秒都将是比死亡更甚的煎熬。
小傀从他内袋钻了出来,用微凉的木手轻轻拍打他的脸颊,拨浪鼓的脆响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意识濒临溃散之际,他听见石棺方向传来一声绵长的叹息,似是十三人同时卸下了千钧重担,齐齐松了口气。
最后一丝知觉消散时,一缕松针的清冽香气钻入鼻腔 —— 那是久违的、属于活着的味道。黑暗温柔地漫涌而来,将他妥帖裹入一场无梦的沉眠,隔绝了所有痛楚与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