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的黑袍在暴雨中翻卷如墨云,湿透的布料拍打在枯瘦躯干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仿佛裹尸布被亡魂反复撕扯。金属音里的裂痕正随着沈夜的话一寸寸扩大,像锈蚀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次震颤都夹杂着低频嗡鸣,刺得人耳膜生疼。
他沉默了足有三息,突然爆发出沙哑的冷笑:“你以为查到一点残卷,就能定我罪?阴司律法,岂容阳间蝼蚁窥探!”话音未落,他挥起青铜秤重重一振,秤杆上的血字人名突然活过来般窜出红雾,在沈夜身周凝成铁索状的虚影,“咔”地锁住他的四肢——那声音如同断骨嵌入锁扣,冰冷而精准。
剧痛顺着骨髓炸开,沈夜的指节在泥里抠出深痕,肩胛骨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像是有无形的手正在将他的骨头一根根拧断。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混着雨水淌进衣领,黏腻地滑过脊背,激起一阵战栗般的寒意,却在这阵刺痛里反而更清醒——青铜秤的力量并非来自阴司,那些锁着他的红雾里,分明裹着腐纸味,潮湿、霉烂,还掺着一丝陈年朱砂的腥气。
他调动“锈肺”残响,鼻腔里瞬间过滤出更清晰的气味轨迹:每当小纸童递出黄纸,那股带着霉斑的腐味就会浓上一分,像是从百年棺木缝隙中渗出的气息,缠绕着未干的墨汁与烧尽的冥钱灰烬。
“原来是这样……”他咬着牙,舌尖尝到血腥气,咸中带苦,那是自己咬破口腔内壁的味道,“这些‘亡者文书’根本不是阴间来的。”他想起前两夜幻象里那些“怨灵”——他们的指尖永远沾着未干的墨,说起话来像被线牵着的傀儡,声音空洞而机械,从未真正触碰到他,也从未主动诉冤。
原来判官根本没渡魂,只是用自己的执念伪造黄纸,把怨气当燃料养着这具“判官”的壳子。
沈夜故意松了松肩膀,让锁在腕间的红雾又勒紧几分,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咳,胸腔震动如风箱漏气。他的意识却顺着伞柄的裂缝钻进“残响回廊”,“坠落者”残响立刻模拟出他此刻灵魂被撕扯的轨迹,暗红色光团在意识海里翻涌,像沸腾的岩浆;“静默者”则展开灰雾,将光团里的信息拆解成数据流——如果黄纸是假的,真正的怨灵根本没被超度,而是被囚禁在某个节点。
“装得倒像。”判官的青铜秤微微倾斜,秤盘里浮起新的黄纸,纸面扭曲蠕动,墨迹如虫爬行,“你以为示弱就能……”
“嘘——”沈夜突然抬头,嘴角挂着血却笑得肆意,雨水顺着他脸颊滑落,在唇边留下一道猩红痕迹,“我在听。”他的瞳孔泛起幽蓝,那是“锈肺”残响将腐纸味的浓度变化具象成了视觉信号:所有红雾都在往判官脚下的青石汇聚,石缝里渗出的血珠正沿着他的靴底往上爬,像某种活物在逆流攀附,“你养的这些怨气,怕不是连个真鬼都喂不饱?”
判官的手指在秤杆上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指甲边缘因用力过猛而翻起微小的皮屑。两个小纸童的提灯同时剧烈摇晃,青灯赤灯的光斑在雨幕里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光影交错间,竟映出无数张重叠的哭脸。
沈夜趁机踉跄着“栽倒”,手掌按在泥里时,伞尖悄悄刺破地表——“映影者”残响正顺着泥土的脉络蔓延,像无数根细针扎进地下,感知每一寸土壤的异动。
幻象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燃烧的房屋剥落表层,露出焦黑的残垣,余烬中飘散出纸灰与焦肉混合的恶臭;井底的黑水突然凝固,显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黄纸碎片,每一张都写满名字,墨迹尚未干透;针线堆叠的绣房“哗啦”一声散作纸灰,随风卷起时,还能听见细微的针脚摩擦声,如同指甲刮擦瓷碗。
沈夜望着脚下逐渐显形的荒芜灰土,撑着伞站起身,伞面的“勿归勿念”血字被雨水冲开,竟隐隐透出母亲的字迹:“他怕了。”
那三个字像烧红的铁烙进眼眶——原来你一直都在看着我。
“你说我要完成七渡?”他的声音混着雨声,冷得像淬过冰的刀,“可你连第一个真鬼都拿不出来。”他指向判官身后的灰土,那里有块凸起的土包,表面沾着未干的血渍,渗出的液体在雨水中晕染成蛛网状,“真正的断指绣娘,是不是就被你关在这儿?”
判官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黑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轻微的哮鸣音。
他猛地将青铜秤砸向地面,秤盘“咔”地裂开,一道血影从中爬出——那是个穿着靛蓝绣裙的女子,十指齐根而断,断口处残留着丝线与血痂,双眼被银针刺得血肉模糊,却仍在地上挣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像是有人用布堵住了她的嘴。
沈夜心头一紧。
这不是普通的怨灵,她的魂体泛着青灰,边缘像被火烤过似的蜷曲,分明是被秘法炼化过的残魂,比死亡更痛苦百倍。
他立刻启动“残响回廊”,“静默者”残响化作数据流缠上女子的手腕——她每三秒就会抬起左手,小拇指微微抽搐,那是摩斯密码的节奏。
“救……我……不……该……死……”沈夜在心里解码,指甲深深掐进伞柄,木质伞骨发出细微的呻吟。
他猛然撑开油纸伞,伞面的血字在雨里翻涌成红色漩涡,“妈,借你儿子一次光。”话音未落,“第七人”残响突然在意识海里炸响——那是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在伞面刺下“勿归勿念”时的温度,所有因“非正常死亡”凝聚的残响同时共鸣,形成一道无形的精神波。
绣娘的残魂突然僵直。
她缝合的眼皮下渗出血泪,被银针刺穿的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呜咽,如同锈钉划过铁皮。
她张开口,一枚锈蚀的铜针从她齿间射出,带着破空声直取判官咽喉!
判官显然没料到这一变故,他慌忙侧头,铜针擦着喉结刺入左肩。
黑袍下渗出的血,是鲜活的红,温热地顺着布料滴落,在泥水中绽开一朵朵暗红花。
“原来你也是人……”沈夜眯起眼,看着判官捂着肩膀后退,“还是个怕死的。”
雨幕在这一刻突然静止。
青铜秤的虚影“轰”地溃散,小纸童的提灯同时熄灭,黑暗里只剩沈夜伞面的血字泛着微光,像一座孤坟前未熄的长明灯。
判官的黑袍被雨水浸透,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粗布中衣——哪里是什么阴司贬谪者,分明是个被执念困住的活人。
沈夜蹲下身,拾起那枚落在泥里的铜针。
锈迹混着雨水沾在指尖,他的“锈肺”残响突然躁动起来,鼻腔里泛起一股熟悉的铁腥味——不是血,是某种被长久掩埋的秘密,像是童年阁楼深处那口旧铁箱打开时的气息。
“下一次,该你尝尝被称量的滋味了。”他望着踉跄后退的判官,将那枚沾着锈与雨的铜针缓缓收入怀中。
雨还在下,却再也洗不净这土地深处渗出的墨臭,那气味越来越浓,像是整片大地都在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