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雨雾里淬出一层银边,将沈夜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铺在七具浮棺之间。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撞着肋骨,和油纸伞骨里那道断续的低语形成诡异的共振——那是判官残念在伞骨深处挣扎,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吐着信子往他意识里钻。
沈夜没急着动。
他松开攥着伞柄的手,指节上还沾着泥,却先屈指弹了弹伞面。
“勿归勿念”的血字被雨水泡得发皱,泛起暗红褶痕,像块浸了水的旧抹布,墨迹边缘微微卷曲,散发出铁锈混着腐浆的腥气。指尖触到伞面时,传来一种奇异的湿黏感,仿佛纸下藏着一张正在呼吸的皮。
“急什么。”他垂眼盯着伞骨上的裂痕,嘴角扯出点冷意,“你越急,破绽越多。”
话音未落,后颈的汗毛突然炸开。
是“锈肺”残响在预警——伞骨里的腐纸味浓了,那气味像是百年霉纸在密闭棺中自燃,带着焦苦与酸腐,在鼻腔深处刮出一道灼痕。
他闭了闭眼,在意识海里勾动“坠落者”残响。
那是他被推下天台时,耳膜鼓胀的嗡鸣,和下坠时风灌进喉咙的灼痛。残响化作丝线,缠住他的魂魄轻轻一拽,他的意识便从肉身里浮了起来,像片被风吹起的枯叶,顺着伞柄往伞骨深处飘去。
灰烬世界在眼前展开时,沈夜差点笑出声。
中央那杆残破的青铜秤还在渗血,每一滴落下都发出“嗒、嗒”的闷响,溅在锈蚀的秤盘上,蒸腾起缕缕黑烟;秤盘上“等价交换”四个字锈迹斑斑,倒像是用血写的,笔画边缘不断蠕动,如同活物啃噬过的痕迹。
判官的残念缩在秤后,虚影忽明忽暗,像团被风吹散的烟,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声极轻的纸张撕裂声,像是有人在远处缓缓揭下封条。
“就这?”他在意识里嗤笑,“我被水鬼拖进河底七次,被厉鬼掐断脖子三次,你这破秤盘,吓唬谁呢?”
回应他的是秤杆突然扬起的脆响——“啪!”如鞭抽空,带着金属震颤的余音。
沈夜没躲,任由那道虚影抽在自己意识体上——不疼,反而带着股熟悉的焦糊味,和小纸童提灯炸裂时的气味一模一样,那味道钻入识海,竟唤起一丝童年祭火的错觉。
他心念一动,“溺亡者”残响立刻翻涌起来。
井水深吸的咕噜声在灰烬世界里炸响,冰凉的水灌进鼻腔的窒息感铺天盖地,皮肤表面泛起鸡皮疙瘩,仿佛真的重新沉入那口幽黑古井。
虚影明显抖了抖,沈夜趁机勾动“第七人”残响——那是他第一次直面真正的诡异时,从脊椎骨里漫上来的原始恐惧,像团烧红的铁,“叮”地扎进虚影里。
“啊——!”
意识里传来尖啸,沈夜的肉身猛地一颤,嘴唇泛白,牙关咬出咯吱轻响。
他睁眼时,油纸伞伞面的血字正在扭曲,“勿归勿念”的笔画被扯成乱麻,又重新拼出半行新字:“……归则同堕。”他盯着那半行字,舌尖抵着后槽牙,突然笑出了声。
“原来你怕啊。”他伸手按住伞面,指腹下能摸到纸纤维的震颤,细微如脉搏跳动,温热中透着一丝阴寒,“怕被我这把伞拖进阴司?怕你的替死鬼计划落空?”
伞骨里的低语突然变了调,像有人在撕黄纸,刺啦刺啦的,每一声都像指甲刮过耳膜,令人牙根发酸。
沈夜没理,反而闭上眼,在意识海里调出母亲的记忆。
那是他七岁那年,母亲蹲在旧伞铺的柜台后,用细笔在伞面上描“勿归勿念”,墨香混着桐油味,沾了他满手;阳光斜照进来,映得宣纸泛金,笔尖游走时发出沙沙轻响,像春蚕食叶。
“安息。”他在意识里默念这两个字,将记忆顺着伞柄送进去,“安息。”
现实中的油纸伞猛然一抖,伞尖扎进泥里的声响像根钉子敲进骨头,沉闷而清晰。
沈夜睁开眼时,伞面的血字已经恢复成母亲的笔迹,只是“勿归勿念”下方多了道极淡的刻痕,像道被擦掉的泪痕,在晨光下几乎不可见。
他伸手摸了摸那刻痕,指尖传来细微的灼痛——是判官残念最后的挣扎,却连道血印都留不下了,只留下一点微温,如同熄灭前的最后一缕火星。
“搞定。”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泥,弯腰把伞拔出来。
伞骨不再震颤,腐纸味也散了,只余下股淡淡的檀香味,是母亲当年涂的防蛀油,清冽中带着陈年木料的暖意,吸入肺腑时仿佛能洗净魂魄。
他盯着伞面看了会儿,突然低笑一声:“从今天起,这伞归我管。你那套‘引魂渡鬼’的破规矩,作废。”
收伞时,他注意到脚边泥里的半枚焦黑令牌。
晨光正正照在上面,金属表面泛着冷光,和判官锁骨处的刺青一模一样;雨水滑过令牌表面,竟不沾湿,只留下一道道水痕般的反光。
风突然卷起来,裹着股若有若无的沉香味——和那天她在灯下修补《冥途志》时散出的气息一模一样,那香气清幽微甜,尾调带着一丝药香,是他曾在她离开后,盯着那缕残香看了很久的味道。
沈夜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令牌,风已将它卷进了草窠里。
他没追,只是眯起眼——那香味他熟,是苏清影修复古籍时用的降真香。
“守默会。”他轻声念出这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来得倒快。”
回到店里时,天已经大亮。
沈夜径直走向后堂,檀木匣就摆在案几上,内衬是苏清影亲手抄的《幽冥录》镇压符文,墨迹还带着新墨的潮气,隐隐透出朱砂与桃枝灰混合的灵息。
他轻轻打开匣子——这本是普通的旧货,直到三天前苏清影来了趟店里,亲手贴上符纸、抄录《幽冥录》片段,说“这伞邪气太重,得锁住”。
油纸伞刚放进去,匣盖就自动扣上了,锁孔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这是苏清影特意加的机关,用她的血浸过的铜锁,除非她本人,谁也打不开。
“三天后。”他站在案几前,盯着檀木匣上的符文,突然笑了,“等苏清影来,让她看看这伞的新刻痕。”
城市另一端,某间密室的铜铃突然炸响。
墙上那幅古画无风自动,画中执伞人的眼珠缓缓转动,在空白处映出两个小字:“夜”“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