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的密室里,台灯在泛黄照片上投下暖黄光晕。
沈夜跪坐在地,放大镜在第三张照片背面缓缓移动,当那道穿透纸背的微型符文环与记忆中老校书人醉酒那晚嘟囔过的《岭南巫祝禁器录》图示严丝合缝时,他后槽牙猛地一咬。
“镜屋婚阵·引心契……”他对着空气复述这个生僻的术法名,喉结滚动得像吞了块烧红的炭,舌尖还残留着昨夜老校书人念咒般低语的回音——那是他在旧书市替对方挡下一记阴煞后,换来的半句真言。
指尖抚过照片里苏清影低垂的眼睫,绣线在她发间盘出的弧度与上个月她替他整理衣领时的手势如出一辙——原来不是巧合,是宿命的线头早就缠进了骨缝。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苏清影的语音提示音像根细针扎进耳膜。
他抓手机的动作太急,指节磕在照片边角上,疼得倒抽冷气。
“今晚我有点累,不来了。”
女声透过电流传来,平稳得像图书馆闭馆前的最后一声钟响。
可沈夜的瞳孔却骤然收缩成针尖——她从不在月圆前夜取消资料交接。
上个月暴雨倾盆,她踩着积水的高跟鞋送来《明清异闻补遗》;大前个月发着39度烧,她裹着毛毯蜷在沙发里帮他核对《残响共鸣频率表》。
更不对劲的是,背景音里有极轻微的穿针声,细密如雨打铁皮,像是谁在暗处数着他的心跳。
“清影……”他对着手机轻声唤了句,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照片边缘,“你从来不会说‘不来了’。”
话音未落,已抓起外套冲出门外。钥匙串撞在门锁上的声响比平时重了三倍。
沈夜站在苏清影公寓门口,门把转动时没有预想中的阻力——锁是从外面反锁的,可屋里空得像被抽走了所有活气。
窗台上的绿萝蔫巴巴垂着,叶片边缘泛黄卷曲,触手干涩脆裂,仿佛几日未浇水;平时总摆得整整齐齐的古籍堆歪成小丘,最上面那本《宋元婚俗考》摊开在“冥契”那页,墨迹微微晕染,像是被湿气浸过又迅速风干。
他蹲下身翻找阳台晾衣绳,素白衬衫的袖口在风里晃了晃,渗出的淡红血迹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指尖刚碰到血迹,那抹红就碎成粉末簌簌下落,在地面积成极小的血蝶形状,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扑入鼻腔。
“情丝噬血成蛊,见风则活。”《残响源流考》里的批注突然在脑内炸响。
沈夜猛地扯下脖颈间的残响挂坠,将“溺亡者”频率调到最高——那是他第一次被水鬼拖入河底时凝聚的残响,此刻正发出蜂鸣般的震颤,潮湿寒意顺着锁骨蔓延至肩胛,如同当年冰冷河水灌入肺腑。
镜面在虚空中浮现,残影像被水浸过的墨迹:模糊的女子轮廓拖着长线红雾,每走一步都在地面留下细密的针脚,最终没入城北废弃的云锦绣坊方向。
“匹配者……”沈夜攥紧挂坠,金属扣在掌心压出深痕,皮肤传来钝痛,“他们选的是我。”
云锦绣坊的木门在凌晨四点的风里吱呀作响。
沈夜贴着墙根摸进去时,蛛网糊了半张脸,黏腻湿滑的丝线贴在额角、鼻梁,他扯下蛛丝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三倍——厅堂中央的绷架上,未完成的双人绣像正泛着妖异的光。
那是幅他和苏清影的绣像。
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发抖。
绣针悬在绷架上方,针尖垂着的猩红丝线与苏清影常戴的银镯纹路一模一样,微光流转间,还能听见极细微的嗡鸣,像是有人用指甲轻弹银铃。
四周墙面的绣品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他凑近细看,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所有相拥的恋人里,男子脖颈处都有极细的绞痕,像被看不见的红线勒过,触感粗糙凹陷,指尖拂过竟有灼痛,仿佛烙铁轻烫。
“嗤——”
绣针突然自行穿入绣布,发出一声尖锐的破帛之音。
沈夜后退半步,鞋跟碾到什么东西,低头看见地面浮现出淡金色阵纹,正随着他的心跳频率缓缓收缩,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温热压迫,如同赤脚踩在脉动的血管之上。
“邀请……”他咬着牙念出这个词,额角青筋直跳。
阵法在等他心软,等他露出半分对苏清影的怜惜或愧疚,就会把他拽进镜屋幻境,用最甜蜜的谎言绞死他的意志。
他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坠落者”的残响在意识深处苏醒——那是他从三十层天台被鬼手推下时凝聚的,此刻正带着自由落体的失重感冲刷他的神经,胃部翻涌,耳边只剩呼啸风声。
心率渐渐平稳,阵纹收缩的节奏与他的心跳错开半拍。
“碰!”
沈夜猛地睁眼,额头沁出冷汗,咸涩滑入眼角。
他抓起随身携带的采样管,迅速刮下一点绣线碎屑,转身时衣角扫过绷架,却见新绣的部分里,苏清影的眼角多了滴泪。
老校书人给的线索指向城郊破庙。
沈夜赶到时,神龛前的蒲团上蜷着个老妪,银剪在她掌心泛着冷光,剪刃上的锈迹像凝固的血,散发出陈年铁腥味。
“断情剪能剪线,剪不断命。”老妪的声音像旧书页摩擦,沙哑而脆薄,“要破镜屋婚阵,得拿‘无情之证’——不是不爱,是敢看所爱之人死在面前不伸手。”
沈夜摸出怀里的油纸伞碎片,伞骨上的青竹纹在香灰里泛着微光。
那是母亲遗物,他从未离身。
老妪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伞骨:“这是……沈夫人的‘问晴伞’?”
“我要救她。”沈夜把伞碎片轻轻放在香炉旁,声音低沉却坚定,“您说的证,我拿命换。”
老妪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笑了,皱纹里挤出浑浊的泪:“当年沈夫人也是这样,为了救那孩子……拿命换。”她把银剪塞进他手里,“去吧,血线娘子要来了。”
庙外的风骤然变凉,带着山野腐叶的气息,吹得香炉青烟扭曲如蛇。
沈夜听见无数穿针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暴雨打在铁皮屋顶,密集得令人牙酸。
他握紧断情剪转身,衣摆带翻了香炉,香灰簌簌落在油纸伞碎片上,像给旧物覆了层新霜,触感微温,又迅速冷却。
“我不证无情。”他对着风说,声音被穿针声撕成碎片,“我证不死。”
子时的云锦绣坊被月光浸成银白。
沈夜在阵心点燃三盏魂灯,“焚身者”的残响带着焦糊味在左,皮肤传来灼烫刺痛;“溺亡者”的潮湿感在右,衣料仿佛吸饱了水,沉重贴在背上;“锈肺”的铁锈味压在中间,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血的尘埃。
他咬破手掌,鲜血滴在七道残响挂坠上,按死亡顺序排列成环。
七枚挂坠贴着胸口发烫——自从那次在深海打捞队友遗骸时捡回“锈肺”,最后一块拼图也就齐了。
“第一步。”他闭着眼,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母亲葬礼那夜,我抱着骨灰盒在灵堂坐到天亮。”
记忆翻涌:白菊的苦香,冷硬的骨灰盒压在膝头,守灵人打着呼噜的鼾声此起彼伏,蜡烛将尽时爆出一个灯花,噼啪一声,像谁在黑暗中冷笑。
他的手指抠进掌心,疼得发抖。
“第二步。”他的声音开始发颤,“第一次被厉鬼撕碎时,我看着自己的肠子拖在地上,没人来救。”
残肢在腐臭的巷子里绽开,温热的血溅在墙上,像朵扭曲的花,腥气浓烈扑鼻,脚下黏腻打滑。
“第三步……”他的喉结滚动,“队友在深海邮轮献祭时,我躲在通风管道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气泡在耳边炸开,队友的脸隔着潜水镜泛着青灰,最后看他的眼神像在说“为什么不救我”,海水冰冷刺骨,压迫着胸腔。
当第七道残响“映影者”在意识深处流泪时,沈夜猛地睁开眼,瞳孔里跳动着七盏魂灯的光。
“我们不是为了爱活着!”他对着虚空吼道,声音震得烛火乱晃,屋梁簌簌落灰,“我们是为了活着,才能保护想爱的人!”
所有残响同时震颤,形成无形的屏障。
缠绕在他身上的红线像被烫到似的弹开,发出嗤嗤的焦糊味,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烧焦的气息。
他举起断情剪走向绷架。
绣像上的苏清影正缓缓抬头,眼睛里泛着血线娘子的红光,嘴唇微启,却没有声音,只有织线在颅内交错的咯吱声。
“咔嚓。”
第一根红线断裂时,整个绣坊响起凄厉的哀鸣,如同千百根针同时折断,刺得耳膜生疼。
沈夜的手背被反弹的线抽出血痕,火辣作痛,可他的手稳得像钉进墙里的钉子。
城市另一端,苏清影从噩梦中惊醒。
她攥着的绣花针“当啷”掉在地上,金属撞击瓷砖的声音清脆冰冷。
床头镜子上不知何时浮现出四个字,墨迹未干,还带着体温:
“他还活着。”
凌晨五点的风卷起绣坊废墟的尘土,沈夜站在绷架前,断情剪上的血珠正顺着剪刃滴落,在地面积成小小的红潭,散发出淡淡的铁腥与香灰混合的气息。
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照在他脸上,照见他眼底未褪的猩红——那是残响共鸣后的余波,如同黎明前最后燃烧的余烬。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穿针声,像谁在黑暗里数着心跳,细密而执拗。
他低头看向绷架上的绣像。
被剪断的红线处,苏清影的眼角还挂着那滴泪,可这次,泪里映出的是他的脸,清晰得如同倒映晨光的露珠。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得那滴泪晶莹如露,仿佛昨夜所有红线,都不曾真正缚住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