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金属门闭合的瞬间,沈夜喉结在防毒面具下滚动了一下。
他没按任何按钮——上一次死亡前,广播那句“下次记得带朋友”像根刺扎在他神经里。
“叮——”
一声铃响后,世界仿佛迟滞了半拍。
沈夜眼前闪过一片漆黑,耳膜嗡鸣不止,像被人猛地按进冰水。
当他重新聚焦视线时,金属门已完全开启——霉味裹挟着潮湿的土腥扑面而来,刺得他喉咙发紧,鼻腔黏膜泛起一阵酸涩的灼痛。
沈夜的睫毛在面罩后轻颤,这条他曾坠亡过的走廊还是老样子:墙皮剥落如烂疮,裂痕深处渗出暗黄的湿渍,在战术手电微弱的光斑下泛着油亮的反光;十三道背身而立的身影像被按了暂停键,米白毛衣、外卖制服、沾水泥的工装裤……其中一道后颈的金链子闪着钝光,是韩胖子。指尖触到墙壁时,粗糙的颗粒感顺着指腹传来,混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他右手拇指按在录音笔开关上,指腹因用力泛白——这支防水拾音器是苏清影改装过的应急装置,曾在出发前塞进他战术腰带内侧:“万一掉下去,它会替你记住那些不该存在的声音。”最后一次濒死下坠中,生命体征骤降触发自动录音,录下了井道里十三道怨灵同步的喘息声,如今正静静躺在内存卡深处。
上回从墙缝里摸出的录音,十三人呼吸同频的细节被他反复拆解——这些被困的“乘客”,要的或许不是活人,是“同类”。
“我带来了你们想听的声音。”他向前一步,声音透过防毒面具闷闷的,却带着刻意放大的清晰,“到了吗?”“快了吧?”“别关灯啊!”
录音笔里的模拟对话炸响在走廊,声波撞击墙面反弹,形成细密的震颤,连脚底的地砖都微微发麻。
十三道身影同时颤动,最前排穿蓝工服的男人肩膀抖得像筛糠,肌肉抽搐带动整件工服簌簌作响;米白毛衣的姑娘发梢扬起,几片沾着焦味的碎纸片簌簌掉落,落在地面发出极轻的“沙”声,如同枯叶坠地。
沈夜盯着他们后颈——上回死亡时,这些人转头的瞬间,他瞥见了空洞的眼眶。
“检……测……到……陪……伴……”广播声突然失真,电流杂音刺得他耳膜生疼,像是指甲刮过铁皮管,又似无数人在低语重叠,“启……动……接……纳……程……序……”
机会!
沈夜猫腰冲过人群,战术手电的白光扫过走廊尽头——果然是堵砖墙,水泥斑驳处密密麻麻写着“救我们出去”,字迹有新有旧,最深的几道划穿了砖块,露出暗红的砖芯,像凝固的血。指尖抚过刻痕,粗粝的边缘割得皮肤微痛,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混着陈年尘土钻入鼻腔。
手电光斑下移,墙缝里卡着块锈成深褐色的金属牌,他凑近辨认,“周建国施工队”几个字让他瞳孔骤缩。
这不就是苏清影从档案馆翻出的资料里,当年鸿达中心电梯井事故的唯一生还者?
老周说过“那井里的冤魂没散”,原来它们困在这里。
他摸出手机准备拍照,鞋底突然传来“咔嚓”脆响——木板断裂的动静短促而清晰,紧接着脚下一空。
地板塌陷的瞬间,沈夜本能地抓住井壁凸起的钢筋。手掌与粗糙金属摩擦,火星迸溅,灼热感直透手套,掌心火辣辣地疼。
下坠的风灌进防毒面具,呼啸声在耳边拉长成尖锐的哨音,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在面罩里回荡,混着血液撞击太阳穴的“咚咚”声——眼前的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底的垂直井道,四壁的血手印像被按在玻璃上的红掌印,随着坠落速度拉长成猩红的线,仿佛整条井道正在被无形的手缓缓撕开。
“违规乘客,执行清退流程。”广播恢复了机械音,在头顶炸响。
这是第二次死亡的开端。
沈夜咬着牙,右手指节的“残响·破题者”烫得像块炭。
他强压下胃里的翻涌,集中精神默念“回放第一次死亡”——上回被电梯井积水淹没时,喉咙灌入铁锈水的灼痛、肺叶像被攥紧的窒息感、心脏停跳前最后一次抽搐的刺痛……所有感官细节如潮水倒灌进大脑。
意识深处传来裂纹崩开的轻响。
他看见右手掌心原本淡粉的纹路突然转红,一道暗红裂痕从指根爬向手腕,那是新残响“坠落者”的印记。
一段陌生的记忆碎片浮现在脑海,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井壁有假,血痕非真……’ 那不是声音,而是刻进神经的直觉。
井道里的风突然变了方向,从迎面吹袭转为螺旋缠绕,带着更深的腐锈与干涸血液的气息。
沈夜悬在钢筋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下坠的失重感中,他的视线扫过右侧井壁——那里的血手印颜色比周围浅些,砖缝的排列似乎多了道极细的弧度。
残响带来的感知像层透明薄膜覆在视网膜上,他清晰地“看”到,那片区域的井壁结构与其他地方不同,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伪造”后,又露出了一丝真实的破绽。
风卷着铁锈味灌进面具,他悬在深渊中的手指,缓缓朝右侧井壁伸去。
这一次——
沈夜的指尖刚触到那片颜色略浅的血手印,残响“坠落者”在意识深处炸出一片灼亮的光。
他后槽牙咬得发酸,另一只手猛地甩出腰间的战术钩爪,金属倒刺擦着井壁砖缝迸出火星,刺啦一声划过混凝土,“咔”地钉进那片虚假结构的核心。
下坠的力猛地拽得他肩膀脱臼般剧痛,身体重重撞在井壁上,防毒面具磕出蛛网裂纹,一丝温热的液体从眉骨滑落,渗进眼角,咸涩刺痛。
但他顾不上疼——残响带来的感知里,整座井道正像被揉皱的锡纸般扭曲。
血手印连成的猩红线突然断裂,黑暗中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
那一瞬,沈夜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挤压,眼球胀痛欲裂。
再睁眼时,冷风已变成凝滞的霉味灌入口鼻,脚底踩实了龟裂的地砖。
他还挂在钩爪绳索上,肩关节火辣辣地疼,面具裂纹中渗出血丝。
但——他回来了。
14层走廊依旧破败,只是霉味更浓了,几乎凝成实质,黏在舌根,令人作呕。
十三道身影不知何时转了过来,空洞的眼眶里翻涌着浑浊的白,像是蒙着雾的玻璃珠;米白毛衣姑娘发梢的焦纸片簌簌掉在地上,每一片落地都发出细微的“噗”声,如同灰烬熄灭;外卖员韩胖子后颈的金链子泛着冷光,随脚步拖沓蹭过地面,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他们的脚步拖沓着蹭过地面,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呢喃:“留下来……一起等……下一个……”
声音叠加在一起,像旧磁带反复播放,带着电流般的颤音。
沈夜背贴着墙,面罩里的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动肋间隐痛。
他盯着那些逐渐逼近的身影,左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录音笔——上回死亡前,他在井道里录下了十三道怨灵同步的喘息声,此刻正躺在内存卡里。
“原来你们不是杀人,是在求救?”他扯下面罩吐出口血沫,嘴角扯出个讥诮的笑,“可这方式也太抽象了,拉活人陪葬算哪门子等?”
最前排的蓝工服男人突然顿住,空洞的眼眶剧烈震颤,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什么。
沈夜抓住机会,拇指重重按下录音笔播放键——
“来了!”“开门了!”“有人吗?”
十三道不同音色的人声同时炸响,在封闭的走廊里撞出刺耳的共振,墙壁随之震颤,灰尘簌簌落下,打在脸上如细针轻扎。
那些身影瞬间僵住,米白毛衣姑娘的发梢焦纸片突然疯涨,裹住她半张脸,边缘焦黑卷曲,散发出淡淡的烟火味;韩胖子的金链子“啪”地绷断,坠在地上发出闷响,弹跳两下滚入墙缝;蓝工服男人的工牌“周建国”几个字突然泛起红光,像被火烤过的纸,边缘微微卷曲冒烟。
“信……号……冲……突……”电梯广播的机械音裂成碎片,整条走廊开始剧烈震动。
墙皮大块剥落,簌簌如雪崩,露出背后一道深不见底的螺旋滑道,内壁布满暗红血纹,像是某种古老符咒盘绕而下。最深处,一扇刻着“十三人魂龛”的石门渗出幽蓝的光,如同沉眠巨兽的眼。
沈夜被震得踉跄两步,顺势扑向滑道。
风在耳边呼啸,沈夜眼角余光扫过井壁——那些血纹竟随着旋转方向缓缓流动,仿佛整条滑道本身就在呼吸。下滑时,他瞥见墙面凸起的钢筋上挂着半片工牌——“鸿达中心电梯井改造工程”,和苏清影查到的事故记录严丝合缝。
速度骤减,惯性将他甩出滑道末端。落地瞬间双膝跪地,膝盖撞击混凝土地面传来钝痛,抬头只见十三顶锈迹斑斑的安全帽摆成环形,每顶下压着一张泛黄的遗书,纸角卷翘着,隐约能看见“老婆孩子”、“对不起”等字眼。
沈夜蹲下身,最前排那顶安全帽内衬的刺绣刺痛了他的眼——“周建国”三个小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妻子的手艺。
“别碰……那是锚……”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夜猛地回头,昏暗中走出个佝偻老人,满脸皱纹里嵌着未干的泪痕,正是白天在工地蹲守时遇到的工头老周。
他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洞,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像是刚从某个狭小的地方挤出来。
“我不是活着回来的……我的身体葬在第七层地基下,只有执念让我还能走动。”
“当年……我爬出去了……”老周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最近的那顶安全帽,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他们说……只要有人记得,就不能走……可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少……”
沈夜盯着那些安全帽下的遗书,忽然明白过来:“你们不是困在这里,是自愿守在这儿?怕后来人再掉进来?”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电梯井刚出事那会儿,总有人来烧纸、念叨。可楼盖起来后……没人记得了……他们开始怕……怕被彻底忘了……”他突然剧烈咳嗽,指节抠进混凝土缝里,“现在……他们只想拉人陪葬……疯了……全疯了……”
沈夜伸手按住老周颤抖的肩膀,目光重新落在十三顶安全帽上。
如果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那么这些名字,不该继续埋在这不见光的井底。
最前面那封遗书的边角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两行模糊的字迹:“建国,妈说小慧发烧了……”“对不起,等我结了工钱就……”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周建国”那顶安全帽的刺绣,仿佛触碰一块即将融化的冰,针脚的凹凸感在指腹留下微弱的刺痛。
另一只手缓缓伸向压在下面的遗书。
地下祭坛的昏暗中,沈夜的影子被幽蓝光芒拉得老长,而十三封遗书的纸页在他指下发出细碎的响动,像极了十三声被岁月闷住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