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焦糊味钻进鼻腔时,沈夜的指尖在伞柄上轻轻叩了三下。
湘妃竹手套与伞骨相触的脆响,混着雨滴打在伞面的鼓点,像极了陈婆教他的“红伞三忌”持法——不借、不修、不回头,每一下都踩在某种玄而又玄的韵律上。
“客官。”
阴恻恻的童声从左侧传来。
两个提灯纸童不知何时立在五步外,青灯与赤灯在雨幕里晕出模糊的光斑。
矮纸童的指尖渗出半张黄纸,墨迹未干的“二渡:焚屋幼女,骨烬未安”八个字还在往下滴墨,落在泥里便化作一缕青烟。
空气突然升温。
沈夜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是“焚身者”残响在躁动——第三次死亡时,他为救困在火场的老人,被坍塌的房梁砸中,皮肤在烈焰中蜷曲成黑炭的灼痛,此刻正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
**火光中,一只布满烫疤与青筋的大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嘶哑着喊:“别管我!快走!”**
他闭了闭眼,意识海里银红交织的火舌灵体突然一顿,像是被什么拽住了尾尖。
**自从“静默者”学会安抚其他残响后,这些死去的记忆碎片偶尔能短暂协同运作,像一台锈蚀的计算机重新接通了线路。**
是“静默者”,那个总缩在角落的灰雾残响,正用数据流将“焚身者”的光团轻轻包裹。
“谢了。”他在心里默念,再睁眼时瞳孔泛着幽蓝,那是“锈肺”残响启动的预警——能过滤九成有害气体的被动能力,此刻正将焦臭味压在鼻腔最深处。
他戴上手套的手稳稳抬起,接住黄纸的瞬间,伞柄裂缝处泛起一丝温热——“第七人”残响的感应,像母亲当年摸他额头时的温度。
幻象来得毫无征兆。
雨水突然凝固在半空,沈夜的鞋跟陷进松软的焦土。
眼前的乱葬岗化作一片火海,烧得扭曲的房梁正“咔嚓”作响,墙角蜷着个穿花布裙的小女孩,她的头发沾着火星,却不哭不喊,只是用指甲拼命抠着烧黑的墙皮,指缝里渗出的血珠落在地上,竟开出暗红的花。
“我来接你了。”沈夜撑开油纸伞,伞面的暗红刻痕在火光里泛着妖异的光。
他没念阴司给的咒文,而是哼起昨夜苏清影从《往生谣集》里翻出的童谣:“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板桥……”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在火海里荡开层层涟漪。
小女孩的手指突然顿住。
她缓缓抬头,被烟熏得黢黑的脸上,两只眼睛亮得惊人。
那不是冤魂的空洞,倒像是被什么唤醒了记忆——她望着沈夜手中的伞,望着伞面若隐若现的“勿归勿念”血字,嘴角竟扯出个模糊的笑。
黄纸从她口中飘出时,沈夜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那是张薄得透光的纸,边缘还沾着未烧尽的炭灰,可当它触到伞面的瞬间,整座火场突然开始崩塌。
焦土化作血水渗入地底,凝固的雨珠“唰”地落下来,打在他后颈,凉得刺骨。
“伪情惑魂,欺瞒阴阳。”
沙哑的金属音裹着寒风灌进耳朵。
沈夜猛地转身,判官的黑袍已近在咫尺,青铜秤的秤杆正缓缓倾斜,秤盘里浮着那片刚燃尽的黄纸,另一侧却压着团暗红的雾气——是他的血魂。
反噬来得比预想中快。
沈夜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喉间泛起腥甜,踉跄着跪在泥里。
**每一次心跳都像在颅腔内撞钟,舌尖弥漫着铁锈味,视野边缘浮现出细密裂纹——那是血魂被称量时特有的精神灼伤。**
他抬头时,正看见判官秤杆上的刻纹——不是阴司惯用的“善恶”二字,而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每个名字上都沾着暗红的血渍。
“你以为用首阳山下的童谣就能骗过关?”判官的声音里带着冷笑,青铜秤的秤砣突然坠下,“阴阳渡魂,要的是……”
“要的是等价交换?”沈夜抹了把嘴角的血,突然笑出声。
他的指尖深深掐进伞柄,“可你这秤,从来没公平过。”意识海里,“坠落者”残响正模拟着他刚才灵魂被撕扯的轨迹,“溺亡者”残响则顺着血水的流动,在他视网膜上勾勒出一条隐秘的脉络——所有怨气都在往判官脚下的青石汇聚,石上的符文,竟与他在归寂庵血书里见过的“沈”字图腾如出一辙。
陈婆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三忌之外,还有一忌:不可称量人心。”原来这判官,早把“等价”玩成了私刑。
第三夜的雨下得更急了。
沈夜站在乱葬岗界碑前,手中的油纸伞未开,却在伞面凝出层薄雾——那是“映影者”残响在模拟阴司咒文的波动。
小纸童的提灯在雾里忽明忽暗,高纸童递来的黄纸刚展开,就被他用伞尖挑开。
“今天不渡。”他的声音混着雨声,冷得像把淬过冰的刀。
青铜秤的嗡鸣震得耳膜发疼。
判官从雾里走出时,脚下的青石泛着幽光,“拒渡,三代血脉即灭。”
沈夜没接话。
他从怀中取出张黄纸,纸角还沾着古籍特有的霉味——**那是苏清影冒着重启“阴契烙印”的风险,借整理归寂庵藏书之机,从《幽冥录·附卷》最底层撬开铁匣取出的冷档,纸角还沾着古籍特有的霉味。**
“你说你被贬,是因为放走一个冤魂?”他晃了晃纸,“可档案写的是……”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判官黑袍下的手指骤然收紧,“你亲手杀了她,再假意超度。”
雾里的风突然停了。
小纸童的提灯“啪”地灭了一盏。
判官的青铜秤杆微微发颤,秤盘里的黄纸无风自动,竟卷成了尖锐的纸刃。
沈夜却在这时往前踏了一步,伞面的“勿归勿念”血字突然清晰如昨,“你根本不是执法者……”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判官的神识,“你是逃犯。”
雨幕在头顶翻涌如墨。
判官的黑袍下传来极轻的动静,像是喉结滚动的声音。
沈夜望着他握紧青铜秤的手,看着那只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他第三次被火焚时,老人攥住他手腕的手,一模一样。
“你以为查到一点残卷,就能定我罪?”
沙哑的金属音里,终于有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