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在掌心灼烫,“她在找你”四字如重锤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残响骤然震颤,一段尘封的记忆悄然浮现:昏黄油灯下,老妪枯槁的手指摩挲着褪色红线,喃喃低语:“红线归墟之地,魂断庙倾时……”彼时他只当是疯癫呓语,如今幡然醒悟,她所言正是城郊那座荒废已久的破庙。
苏清影或已遭寄生,抑或早已被人替换。正午将至,仪式启动之前,必须设法阻止。
他抓起背包里的断情剪,匆匆塞进内袋,驾车猛地冲出巷口。后视镜里,他双眼倏然闪过七色残光,宛若虹吸夜色,旋即又悄然隐去,不留痕迹。
城郊破庙的荒草疯长至齐膝,晨露浸透裤管,冰凉之意顺着皮肤缓缓爬升,每一步落下,都踩碎草叶断裂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沈夜踏着露水疾冲而入时,神龛已然倾覆于地,木屑混杂着腐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褪色的关公像摔作两截,断刀尖深深扎进半块发霉的供糕里,散发出甜腻的腐败之气,令人不适。
香炉碎裂成八瓣,香灰混着血渍凝结成块,黏附在青砖缝隙间,踩踏其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划破死寂。
他的鞋跟碾过一物,俯身看去,竟是半段烧焦的红线,还裹挟着淡淡的焦肉味,引得胃部一阵翻涌。
“操。”他蹲下身,指甲狠狠抠进瓦砾堆中,碎石划破指腹,殷红血珠缓缓渗出。
碎陶片锋利的边缘划破指腹,血滴落在一张残笺之上,晕开古隶书写的“情丝噬心”四字。墨色与血色交融,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动,诡异莫名。
残笺边缘的焦痕呈螺旋状——与三年前他在湘西所见的“替命契”灰烬一模一样。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替他人赴死……只是这般换来的,却是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
笺上下方的小字刺得他眼睛生疼:“若一人愿代承此契,另一人便可脱身,然代承者将永困轮回,不得超生。”
他捏着残笺的手不住颤抖,纸页边缘刮擦掌心,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
寒风灌入破庙,卷起地上的断情剪——那是他昨夜遗落在地窖的物件,此刻刃口崩了一处豁口,沾着暗褐色的痕迹,似锈非锈,若血非血,迎风微微颤动。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嗡鸣穿透布料,紧贴着大腿外侧传来。
是店铺监控的推送提醒。
沈夜点开视频的手仍在发颤,画面中的“他”身着昨夜的黑风衣,神情恍惚,宛若魂魄被抽离一般。
凌晨三点十七分,“他”用钥匙打开保险柜,取出那枚刻着“曼”字的铜铃——那是韩胖子女友沈曼的遗物。上次剧本杀事件之后,铃舌上还凝着怨气结成的寒霜,冷光幽幽,未曾消散。
“映影者残响”突然剧烈震颤,耳骨仿佛被细针穿刺,刺痛难忍。
沈夜将手机贴在耳边,残响自动解析声波中的隐秘——视频里的“他”在取出铜铃时,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呜咽,宛若被人扼住脖颈强行逼出,声带摩擦的声响恰似砂纸刮过,刺耳异常。
“苏清影。”他低念这个名字,后槽牙咬得生疼,牙龈渗出淡淡的血腥味。
监控中的“自己”转身之际,袖口闪过一缕红光——那是苏清影常戴的丝帕,边角绣着并蒂莲纹,丝线在画面中一闪而逝,却如烙印般灼进他的瞳孔深处。
图书馆古籍区的霉味钻入鼻腔,沈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潮湿的纸张与尘埃混合的气息让他阵阵反胃。
他绕过正在擦拭书架的管理员,那人哼着不成调的老戏,木刷刮过书脊的声响刺耳牙酸。
他径直奔向最里层的檀木柜,指尖触碰到《婚仪考》的原书面皮,触感油光腻手,仿佛历经百年摩挲,沉淀了无数人的温度。
他翻开书脊,夹层中的一张照片“啪”地掉落,声响清脆如骨节断裂。
照片上的年轻女子身着凤冠霞帔,却只剩半边身子。另一半画框中空空如也,唯有一道红线从她手腕延伸而出,没入无尽黑暗,仿佛仍在悄然生长。
沈夜凝视着她的眼睛——与苏清影此刻的眼眸,竟像到了骨子里,连眼角那一粒极淡的褐痣,都分毫不差。
“当年她逃了,可心没逃。”老妪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沙哑干涩,宛若风吹枯叶。
沈夜猛地抬头,身后唯有一排《古今婚俗志》,书脊上落着薄薄一层细尘,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震颤。
他想起苏清影三次月圆夜的轨迹:修复《婚仪考》时,指尖描摹红线的虔诚模样;跪在无名碑前,哽咽着说“奶奶,我好想你”的脆弱;用绣花针刺符文环时,额头冷汗滑落针尖的隐忍。
碎纸堆里的字迹在他眼前愈发清晰:“奶奶,我不想再嫁了。”字迹稚嫩,纸角被泪水泡得发皱,满是无助。
月光漫进窗户,沈夜在店铺的沙发上沉沉睡去,冷汗黏在额角,呼吸浅促而急促。
他又梦见了镜屋。
苏清影身着红嫁衣,伫立在镜屋中央,盖头被风掀起,露出的却不是脸庞,而是密密麻麻的红线——它们从她的眼眶、鼻腔、嘴角钻出,缠绕交织成一个血茧,散发出温热的腥气。
“你说你要活着……”血茧中传出她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声响,每一声都刮擦着他的神经,疼得钻心。
镜墙突然裂开无数道缝隙,每个裂缝里都爬出一个“沈夜”。
他们身着不同死亡时刻的衣物:被水鬼拖走时浸透的衬衫滴着黑水,被厉鬼撕碎时的外套挂着斑驳血迹,在深海管道里冻得发抖的冲锋衣结满冰霜。
每个“他”都在笑,笑声宛若生锈的齿轮相互碾压,刺耳难听:“你救不了任何人,你只是个靠残响死撑着的怪物。”
苏清影的手腕突然浮现一道血线。
红线从她的血管里钻出,在半空中拧成一把剪刀,刃口滴落粘稠的液体,砸在地上无声无息,却又似震耳欲聋,撼动心神。
沈夜想冲过去,双脚却被红线死死缠住。
那些线皆是他的残响——溺亡者的潮湿、焚身者的灼热、坠落者的失重感,此刻尽数化作枷锁,勒得他骨头生疼,皮肤下仿佛有火焰游走,灼烧不止。
“放弃吧。”离他最近的“沈夜”贴近他的耳朵,腐臭的呼吸喷在耳廓,“你早就是怪物了,怪物配不上正常人的爱。”
苏清影的血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小红花,花瓣湿润,缓缓舒展,触目惊心。
沈夜的呼吸骤然急促,喉间泛起强烈的灼烧感——是焚身者残响在共鸣。
他第一次被火烧死的记忆汹涌而来:皮肤焦裂的剧痛,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肺部吸进烟灰的窒息感,宛若被砂石填满;还有最后一刻瞪着天花板的不甘与愤懑——凭什么?我还没活够!
“去你妈的怪物。”他嘶吼出声,七枚残响同时炸响,耳膜剧痛难忍,七色光芒在意识中轰然炸开。
溺亡者的水幕冲碎镜墙,冰凉的浪涛拍打在脸上;焚身者的火焰烧断红线,灼热的浪潮扑面而来;坠落者的失重感让他腾空而起,胃部翻江倒海。
他抓起那把断情剪,对着苏清影手腕的红线狠狠刺下去。
“啊——”
沈夜从沙发上猛然弹起,冷汗浸透后背,布料紧贴着脊梁,凉得刺骨。
他喘息着摸向手腕,那里有一道旧疤——是第一次溺亡后留下的。他用力掐了一下,清晰的痛感传来。
疼就好。疼说明他还活着,不是孤魂野鬼,也不是什么怪物。
他盯着茶几上的字迹:“不行”二字被圈了又划,最后停留在“我们都要活着”之上。
这一次,他不想再逃了。
窗外的月光已然偏西,银辉斜斜切过地板,宛若一把迟来的利刃,清冷而决绝。
茶几上的笔记本摊开着,他睡前写下的字迹依旧清晰:逆契计划。
下方画着一条红线,从“沈夜”牵向“苏清影”,末端批注:用我的命换她的自由,不行;用她的命换我的解脱,更不行。
我们都要活着。
晨钟在远处悠扬响起,沈夜摸出手机查看时间。
七点零三分,距离正午尚有五个小时。
他走进店铺密室,指尖轻轻抚过七盏魂灯的灯身,玻璃冰凉,灯油在灯罩内微微晃动,映出他眼底的光芒——那不是疯狂,而是比任何残响都更为灼热的,不甘屈服的火焰。
“等我。”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轻声说道,声音轻得宛若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密室,在魂灯上投下斑驳金斑,温暖而明亮。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上午九点十八分,信号微弱,温度十七摄氏度——距离正午还有两小时四十二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