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叶十九的僧袍下摆已完全湿透,却仍像根钉子般钉在桥头石栏上。
他脚下倒伏的村民还在抽搐,口吐的银丝被雨水冲散,又很快凝成细网,随着他们翕动的嘴唇,那扭曲的哀乐竟穿透雨幕,在天地间织出若有若无的声波。
嗡——
檐角铜铃突然发出比之前更沉的震颤。
叶十九眉峰微挑,刀鞘在地面轻轻一磕,被银丝缠住脚踝的村民立刻发出闷哼,哼唱声顿了半拍。
“这节奏不对。”叶十九眯眼扫过地面银丝——它们随哼唱起伏微微震颤,竟与檐角铜铃共振。“难怪刀鞘发麻……原来声波已成网。”他猛然低头,掌心青纹随之脉动。
他垂眸看向自己沾着雨水的手背,那里浮起一道极浅的青色纹路,正随着铜铃的节奏微微跳动。
节奏变了......有人在拆网。他低喃的尾音被雨声撕碎,忽然瞥见雨幕中一道瘦小的影子。
是小哑巴。
男孩浑身湿透,像只淋透的麻雀,却护着胸口的油纸包,跑得比暴雨还急。
他跑到桥中央时滑了一跤,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却连眉头都没皱,直接爬起来扑到叶十九脚边,仰起脸将油纸包举得老高。
叶十九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油纸包,小哑巴突然抓住他手腕,用沾着泥水的手指在他掌心快速划拉。
那是套只有沈夜团队能懂的手语:母哨在青姑村地宫,沈先生要断链,需要声纹坐标。
叶十九的瞳孔微微收缩,接过油纸包时,指腹触到包角压着的半枚骨片——正是沈夜从地宫干尸舌根下取出的微型骨哨碎片。
他展开信笺,里面是沈夜惯用的速记符号,字迹被雨水晕开些许,却仍能辨认:声网拓扑已破三分之一,邻村节点需定点清除。
小哑巴可信,坐标附后。
知道了。叶十九将信笺折好塞进衣领,抬头时雨势更急,他望着小哑巴膝盖上渗血的伤口,忽然解下腰间的止血布包扔过去。
男孩愣了愣,接过时手指在布包上摸出个凸起——是块刻着字的小玉牌。
叶十九已转身走向桥另一头,声音混着雨声飘来:戴着,防音噪。
小哑巴攥紧布包,望着那道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忽然想起沈夜说过的话:那和尚的刀,从来只砍该砍的。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往临时据点跑,泥水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却比来时更稳。
临时据点是间废弃的山货仓库,铁皮屋顶被雨水砸得咚咚响。
沈夜蹲在地上展开地图,鼻尖还萦绕着老哭丧婆留下的艾草味——那是她用来压制断音钉阴气的。
苏清影跪在他身侧,红笔在地图上圈出三个红点,笔尖沾着的墨汁在纸背洇出小团乌云。
这三个村子,二十年内都爆发过集体癔症。她的指尖顺着红圈移动,最诡异的是,每个村子的送葬队伍都必须走同一条古道——笔锋顿在三条红圈的交汇处,而这条路,正是你母亲出殡那天走过的哭丧道
沈夜的手指在哭丧道三个字上顿住。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自己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在雨里走了整整十里,耳边是送葬队伍的唢呐声,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此刻地图上的红圈像三只眼睛,正盯着他最不愿触碰的回忆。
所以她不只是在找名录者......他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冰碴子,她在复刻我的人生轨迹。
母亲的丧礼、妹妹的意外、第一次死亡时的暴雨......她把我的伤疤拆了又缝,缝了又拆,就为了织这张网。
苏清影的手微微发抖,红笔地掉在地图上。
她想说些什么,却见沈夜已经抓起老哭丧婆送来的断音钉。
三枚铁钉在昏黄的灯泡下泛着冷光,忘、断、绝三个字刻得极深,像是要扎进骨头里。
每次用会失去一种感官记忆。老哭丧婆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上次丢了味道,这次可能是触觉,再下一次......就是痛觉。
沈夜将铁钉一枚枚放进战术背心的内袋,指尖扫过最里层的骨笛。
那东西此刻安静得像块普通的骨头,却让他想起地宫石壁上那行血字——第九门未闭,她在等你回家。
家?
他的家早被诡异啃得只剩残骸,现在所谓的,不过是这间漏雨的仓库,是苏清影压在地图上的手,是小哑巴跑进门时甩在地上的泥点子。
苏清影递来一副银色耳塞,表面刻着细密的符文,我用《九音谱》里的镇噪术改良的,能过滤70%的负面声波。她的指尖擦过他耳尖,带着常年翻古籍的薄茧,至少......让你听得清楚些。
沈夜接过耳塞时,触到她掌心的温度。
这温度让他想起上次用残响·锈肺时,自己被铁腥味呛得几乎窒息,是她用沾了薄荷油的帕子捂住他口鼻。
那时她的手也是这样暖,带着墨香和旧书的味道。
谢了。他将耳塞别在耳后,抬头正看见小哑巴湿漉漉地撞进门,怀里还抱着叶十九给的止血布包。
男孩把骨哨碎片放在桌上,用手语快速比画:叶师父在桥头截了村民,说声网节点坐标在信里。
沈夜展开信笺的瞬间,窗外炸响一声惊雷。
闪电照亮地图上的红圈,也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苏清影凑过来看,发梢沾的雨水滴在信纸上,晕开个小圆圈,刚好圈住第二节点·望乡祠几个字。
今夜。沈夜将信笺折成小块塞进战术背心,手指抚过内袋里的断音钉,该去会会第二个节点了。
仓库外的雨还在下,风卷着雨帘扑打铁皮窗,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
但沈夜知道,这不是鬼哭,是网在疼——他拆得还不够狠。
他摸出骨笛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个单音。
笛声清冽,穿透雨幕,惊飞了檐下避雨的乌鸦。
乌鸦扑棱棱飞过山梁,消失在暮色里。
而在山梁另一侧,望乡祠的铜铃突然爆发出刺耳的轰鸣,像是某种倒计时的开始。
沈夜扣上战术背心的搭扣,转头对苏清影笑了笑:等我回来,给你看我新得的——上次被雷劈死时,那道闪电在我意识里刻了张地图。
苏清影没说话,只是替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衣领。
她知道,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
就像沈夜知道,无论拆网的过程多疼,他都不会停。
因为在这张死亡之网的另一端,有太多值得他活着守护的温度——那是苏清影递来的耳塞,是小哑巴沾着泥水的手语,是叶十九留在止血布包里的玉牌,更是他自己,在十六次死亡后依然滚烫的、不甘的灵魂。
雨还在下,但夜,就要深了。
半小时后,沈夜蹲在望乡祠外墙阴影里,指尖摩挲着耳塞边缘。苏清影递来的温热早已散尽,只剩铁锈味在舌根蔓延。
雨丝裹着山风灌进衣领时,沈夜正贴着望乡祠斑驳的砖墙。
他摸了摸耳后那枚刻着符文的银色耳塞,苏清影的体温还残存在金属表面——这是她用《九音谱》镇噪术改良的第七版,能过滤七成负面声波。
但此刻他更依赖的,是左腕内侧那道淡青色的纹路,那是残响·坠落者的具象化痕迹。
上回被高速坠落的广告牌砸成肉饼时,他的视网膜最后映出的是秒针跳动的残影,这道残响便赋予了他感知节奏偏差的能力。
祠堂门轴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呻吟。
沈夜缩在门后,潮湿的霉味混着线香灰直钻鼻腔。
供桌上的长明灯在风里摇晃,照见神龛前七个泥胎木偶——都是披麻戴孝的模样,嘴角用红漆勾出诡异的弧度。
第一声哀乐从地底渗出时,他的左腕开始发烫。
残响在意识里翻涌,像有人往他脑子里塞了台节拍器。
沈夜闭着眼数:一、二、三......十二。当第十二次循环的第三拍响起时,他猛地睁眼——那声呜咽比前十一回慢了半秒,像被什么力量硬生生拽了一下。
找到了。他的声音几乎被哀乐淹没。
手指抚过神龛底部的雕花,在第三块云纹处摸到凹陷,用力一按,整面木墙地裂开条缝。
共鸣箱就藏在暗格里。
那是个巴掌大的骨质匣子,表面刻满螺旋状的咒文,最骇人的是缠绕在匣内的琴弦——十二根婴儿指骨,指节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胶质,显然是用生胶粘合的初啼弦。
沈夜摸出战术背心内袋的断音钉。忘、断、绝三个字在火光下泛着冷光,老哭丧婆的警告又在耳边炸响:每用一次,丢一种感官记忆。
上回是味觉,这回......他咬了咬牙,将字钉对准共鸣箱的核心。
刺入的瞬间,整座祠堂的空气都在震颤。
婴儿指骨发出尖锐的哀鸣,像极了产房里被捂住嘴的啼哭。
沈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塞突然迸出火星——苏清影说的70%过滤失效了。
他死死攥住断音钉,直到那声哀鸣戛然而止。
供桌上的长明灯地熄灭。
黑暗中,沈夜听见此起彼伏的重物坠地声——那些被声波操控的村民,终于像提线断了的木偶般瘫软。
他摸出战术手电照向人群,有个老妇的脸正对着他,瞳孔里的浑浊正在消退,嘴角还沾着银丝编织的蛛网。
抱歉。他对着空气轻声说,转身往祠堂后门走。
耳鸣就是这时候开始的。
先是右耳嗡鸣,像有蜜蜂在耳道里筑巢。
接着是左腕的残响纹路灼痛,残响·骨笛在背心内袋疯狂震颤,震得他肋骨生疼。
沈夜扶着墙蹲下,眼前突然闪过刺目的白光——
青姑站在一座由万人头骨堆砌的高台上。
她穿着绣满哭丧纹的黑裙,手中的人骨编钟正被她用指节叩响。
台下跪着的身影让他血液凝固:苏清影垂着脑袋,发梢滴着黑水;小哑巴攥着止血布包,玉牌上的字裂成两半;最前排那个穿蓝布衫的小男娃,分明是他六岁时的模样,正跟着编钟节奏拍手,嘴角咧到耳根。
哥,你听,多好听呀。
童声撞进耳膜的瞬间,沈夜咬破了舌尖。
铁锈味在嘴里炸开,幻觉像被戳破的肥皂泡般消散。
他摸了摸战术手套,掌心的汗水已经浸透了防滑纹——这不是外力入侵,是他的正在被反向解析,就像有人拿着解剖刀,要把他的执念拆成碎片。
沈夜?
据点的门被推开时,苏清影正弯腰调试老式示波器。
她的发梢还沾着雨水,怀里抱着个裹满粗布的铁盒——那是从村小学实验室顺来的老古董。
屏幕上的声纹图谱像团乱麻,绿色波纹随着她转动旋钮逐渐清晰。
你看这里。她抬头时,眼尾的湿发粘在脸上,每次破坏节点,万魂谱记都会重新校准,但这段尾音......她用红笔圈出波形末尾的小尖峰,从第一个节点到现在,它没变过。
沈夜凑过去。
他盯着那三个均等间隔的峰值,呼吸一滞。包里还躺着那卷磁带——曼曼唯一留下的声音。每次任务前,他都会听一遍,像是确认她还活着。
声纹图在他眼前放大,那个小尖峰的频率突然与记忆重叠——六岁生日那天,妹妹曼曼举着蜡笔在他掌心画星星,边画边拍手:啪、啪、啪,三个短音,间隔均等。
他的喉结动了动,她要把曼也编进谱里。
苏清影的手指在示波器上顿住。
她想起三天前沈夜翻出的旧磁带,录音里六岁女孩的笑声像银铃:哥你听,我拍得好不好?此刻屏幕上的波形,和磁带里的拍手声,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需要我再查《哭丧秘典》。她把示波器推过去,可能涉及活魂入谱的禁术——
先休息。沈夜打断她,伸手替她理了理沾在脸上的湿发,你眼睛红得像兔子。
苏清影刚要反驳,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是小哑巴,他趴在窗台上打手势:叶师父送了药,在厨房陶罐里。说完又像只猫似的消失在雨幕里。
沈夜望着小哑巴跑远的方向,摸了摸背心内袋的断音钉。
这次用钉时,他的触觉正在消退——刚才摸共鸣箱时,指腹压在骨头上,竟像隔着层毛毡。
但比起这个,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幻觉里妹妹拍手的模样。
我去煮姜茶。苏清影起身往厨房走,拖鞋踩在泥水上发出声,你把湿外套脱了,别感冒。
沈夜解战术背心的搭扣时,骨笛突然从内袋滑落。
他弯腰去捡,瞥见示波器屏幕上的声纹尾音,在黑暗中泛着幽绿的光,像双眼睛。
破庙的纸人烧得正旺。
老哭丧婆蹲在火边,枯枝般的手指拨弄着纸灰。
火星溅到她脸上,在皱纹里留下转瞬即逝的亮斑。
她望着纸人被烧出的空洞——那是按照沈夜的模样扎的,此刻正咧着嘴,像是在笑。
要来了。她对着火轻声说,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第九门的钥匙,该醒了。
“钥匙不是人,也不是物……”她顿了顿,灰烬从指缝飘落,“是他不肯忘的那些声音。”
雨还在下,但夜,就要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