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印刷厂的空气里全是铁锈和机油发霉的味道,混着刚吐出来的血腥气,呛得人喉咙发紧——那气息像生锈的铁屑刮过鼻腔黏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腥甜与腐烂橡胶的焦糊味。七台老式磁带录音机摆成一圈,磁带轮还在空转,发出“沙沙”的电流底噪,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耳道。
刚才那场把十六种死法揉碎了的“声学炸弹”,就是从这儿推出去的。
沈夜靠在积满灰尘的货架上,伸手抹了一把嘴角。手背上一片殷红,血珠顺着指缝滑落,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暗铜色光泽。他指尖触到唇边裂口时微微一颤,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砂纸磨过一遍。
嗓子疼得像是吞了一斤碎玻璃,连咽口唾沫都得做个心理建设——喉管收缩的瞬间,仿佛有碎碴在内壁划出细密血痕。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这一波,嗓子算是废了。回头得找个‘哑巴’的残响来压一压,不然以后剧本杀复盘全靠打手势,那生意还做不做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苏清影。
她睡得很不安稳,睫毛不停地颤,像是有虫子在眼皮底下爬。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冷汗沿着鬓角滑下,在颈侧凝成一条微凉的湿痕。沈夜伸出两根手指,小心地拨开她耳边被冷汗黏住的碎发。
发丝下,那支原本温润的玉簪此刻烫得惊人,正以一种极其微弱的频率震动着。
嗡——嗡——
这频率顺着他的指尖传导回来,那是他在“被声波武器震碎内脏”那次死亡中刻进骨子里的节奏。指尖传来细微麻感,像蚂蚁在神经末梢列队行军。
还好,连上了。
刚才那一嗓子,不光是为了恶心裴烬,更是为了搭建一座桥。通过“残响”的特异性震动,强行把被抹除的信息当做一段病毒代码,借着玉簪这个接收端,塞回苏清影的大脑皮层。
这招险得很。要是频率偏半个赫兹,她这会儿就不是恢复记忆,而是脑浆成豆花了。
“你把死人的执念当传声筒?”
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老校书人蜷缩在半截塌掉的砖墙下,手里那块原本温润的“墨心玉”此刻布满裂纹,像是被人狠狠摔过。他脸色蜡黄,捂着胸口咳出一团黑血,落在地上时竟发出轻微的“滋”声,如同热油滴落铁板。眼神里却带着几分看疯子的惊悚。
“裴烬那个变态,既然敢自称‘文明免疫系统’,就不会只有这一把刷子。”老头子喘着粗气,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他会动用‘静默之律’。那是能直接斩断因果回响的手段,只要他把那个开关拉下来,这世上连个屁响都留不下。”
沈夜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摸出一盒被压扁的薄荷糖,倒出两粒扔进嘴里,以此压制喉咙里的火烧感。冰凉的甜味在舌面炸开,像是一股微型雪崩冲刷过灼伤的黏膜。
他瞥了一眼地上那堆已经被烧得变了形的金属废料——那是几分钟前还存满伪典资料的硬盘,现在只剩一滩扭曲的塑料,边缘还在冒着青烟,散发出刺鼻的化学焦臭。
“斩断因果?”沈夜嘎嘣一声咬碎糖块,凉意直冲天灵盖,“那他也得先找全了线头才行。”
他抬手敲了敲身旁粗大的通风管道。
铁皮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回音顺着管道一路向下,钻进这座城市庞大而复杂的地下管网系统。
“录音机是毁了,但声音这东西,只要出去了,就不讲道理。”
与此同时,城市地下三十米。
地铁隧道的广播系统正处于休眠维护期。寂静的隧道深处,忽明忽暗的检修灯下,原本已经断电的喇叭里,突然滋滋啦啦地冒出了一串杂音。
滋……滋……话说……滋……
声音很轻,像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低语。但这股电流并没有停下,它顺着老旧的铜缆,爬进了市立图书馆的自动备份服务器。
凌晨五点,档案科值班室内,屏幕疯狂闪烁。泡面桶倾倒在桌角,汤汁顺着键盘缝隙渗入,发出“嘶”的一声轻响。
“怎么回事?防火墙没报警啊!”值班员吓得手里的泡面都洒了,眼睁睁看着原本空白的一排排硬盘指示灯突然全线飙红,疯狂写入数据。
他颤抖着戴上耳机,想听听到底是什么病毒。
耳机里没有刺耳的电子音,只有一段慢条斯理、带着几分戏谑的评书腔:
“列位看官,且听好了。这世上有些东西,你越是想烧,它越是像野草。知者当焚?嘿,那咱们就让这火,烧得更旺点……”
值班员听傻了。
这段音频文件的后缀名,竟然自动生成了一行古怪的甲骨文。他下意识地点了转发。
同一时间,医院特护病房。
苏清影猛地睁开眼。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管正在发出微弱的电流声,在常人听来只是噪音,但在她耳中,那声音却自动拆解成了无数个偏旁部首——“氵”、“口”、“言”,每一个音节都在视网膜上投射出文字轮廓。
“等等……这段音频的语法结构……是民国白话文变体?不,这不是录音……这是某种神经编码……”她瞳孔骤缩,指尖无意识抚向耳边的玉簪,触到一丝尚未散尽的余温,那震动虽微,却像心跳般规律。
“天啊,是我自己在读?我的‘残影’在替我回忆?”
那个一直在这两天折磨她的“认知空洞”,被这段强行插入的音频填满了。
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历史学残影”,正穿着一身民国时的学生装,捧着一本看不清封面的书,在她的大脑皮层里大声朗读。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把那些正在飘散的记忆死死钉回原处。
苏清影猛地坐起身,一把抓过床头的水杯,里面的水面正在微微震颤,荡出一圈圈细密的波纹。指尖触水的刹那,一股熟悉的寒意窜上脊椎——这波纹,和沈夜那次死在水牢里的波纹,一模一样。
城市最高点,钟楼顶端。
风很大,吹得裴烬那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猎猎作响,衣袂摩擦的声音本应清晰可闻,此刻却像是被什么吞噬了一般,只剩下空荡的呼啸。
他手里的拂尘已经秃了一半,剩下的那点毛也焦黑卷曲,像是刚从火葬场里捡回来的。
裴烬微微皱眉,那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耐烦。
太吵了。
整座城市都在“说话”。
便利店的扫码枪在滴滴声里夹带私货,红绿灯的倒计时提示音里藏着摩斯密码,甚至连下水道口风吹过的呜咽声,都在拼凑那个该死的《残响本质论》。
那个姓沈的剧本杀店主,把整座城市的声学震动,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黑胶唱片。
“这就是你的手段吗?把真相变成噪音,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听?”
裴烬闭上眼,感受着空气中那些令他作呕的“不洁”震动——每一道声波都像是一根细针,扎进他的太阳穴。
“幼稚。”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下,对着虚空轻轻一按。
就像是按下了遥控器上的静音键。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钟楼为中心,瞬间横扫全城。
下一秒,市中心大屏的音响炸出一团火花,瞬间哑火。
地铁广播里的评书声戛然而止,喇叭膜片直接熔化。
所有正在传播那段音频的电子设备,在这一刻全部由于过载而烧毁。
世界瞬间清静了。
街头情侣突然停住争吵,因为他们再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导盲犬仰头呜咽,却发现自己发不出警示;
一个孩子指着天空,嘴唇颤抖,却不知自己已经失聪。
整座城市,成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罩住了所有呐喊。
“下一律——湮声归无。”裴烬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风声,“既然介质不洁,那就毁了介质。”
然而,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城南一家早就关门歇业的老式茶馆里。
角落处,一台落满灰尘、纯机械结构的大喇叭留声机,不知被哪来的震动触发了发条——那震动源自地下管网深处最后一次共振,经由地基传导至此,恰如命运的指针拨到了正确的位置。
巨大的铜喇叭晃了晃,那根生锈的唱针“咯吱”一声,落在了空转的胶木底盘上。
并没有唱片。
但唱针摩擦底盘的粗糙噪音,竟然奇迹般地与空气中残留的某种频率产生了共振。
沙沙……
“……不死之人,如何烧不灭……”
那沙哑、戏谑、带着股混不吝劲头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不用电,不用磁,纯粹的物理震动。
只要物质还在,震动就在。
废弃印刷厂内,沈夜缓缓站直身子。
他走到那台已经因为过载而冒烟、外壳都烧得变形扭曲的录音机前。
喇叭口的塑料格栅已经化成了一滩黑泥,还在往下滴答,散发出刺鼻的焦臭。沈夜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烧得变形的喇叭口,依然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的滚烫余温,掌心皮肤被灼得微微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