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树梢晃了两下,掉下来一片枯黄的叶子。
苏清影的视线没动,还死死锁在那根空荡荡的树枝上。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发白的线,那种想说话却找不到声带震动频率的焦躁,让她的鼻翼微微翕动。
沈夜靠在门口,手里那盒烟已经被捏扁了。
他没过去打扰。
这时候哪怕一声咳嗽,都可能震碎她好不容易聚起来的那点精神气。
苏清影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突然动了。
食指指尖抵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布料被压出一个小坑。
横,长撇,口。
是个“启”字。甲骨文的写法,像一只手正在推开一扇门。
写完第一遍,她停了一秒,又开始写第二遍。
指尖划过布料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接着是第三遍,第四遍……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直到指甲把那一小块布料磨得起毛,甚至抠进了肉里。
沈夜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酸劲儿直冲鼻腔。
这不是在练字。
这是大脑皮层在被格式化之前,神经末梢最后的疯狂挣扎。
就像电脑蓝屏前,风扇会发了疯一样狂转。
不管是玉簪、盲文还是那个倒霉催的磷粉阵,载体只要是死的,就总会被销毁。
只要“守默会”那个名为“文明免疫”的杀毒软件还在运行,单点的存储就是个笑话。
既然单机存不住,那就搞分布式云存储。
沈夜转身离开病房,脚步很轻,但落地的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两小时后,印刷厂地下密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纸浆味和廉价油墨的臭气,混着金属工具冷却时散发的铁腥。
墙上贴满了这两天从各个渠道搜罗来的剪报、打印纸,甚至还有几张写在餐巾纸上的潦草涂鸦,边缘被汗水浸得微微卷曲。
沈夜咬着半截没点燃的烟,视线在这些杂乱的信息间跳跃。
“地铁三号线广播故障,早高峰循环播放《封神演义》残篇评书,技术排查显示设备正常。”
“城南儿童公园翻修,水泥地面未干时浮现诡异浮雕,引发三名工人集体幻视,声称看见了‘会说话的鼎’。”
“市二模物理试卷,三道大题的空白处莫名显影出楔形文字,监考老师当场昏厥。”
这些都不是他干的。
昨晚那场仪式,他只是把“火种”撒了出去。
原本以为会被扑灭,没想到这火种没烧在纸上,而是直接烧进了人的潜意识里。
当知识不再依赖语言、文字这种显性载体,它就变成了一种直觉,一种本能,一种看一眼就能“意会”的病毒。
沈夜吐掉嘴里的烟蒂,那烟蒂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旁。
比起守着一个随时会崩溃的硬盘,把数据写入整个城市的操作系统才是正解。
他抓起桌上那个帆布包,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包里装着七八个铜铃,那是他连夜改的。
里面的铃舌被换成了某种合金震荡片,摇起来没声音,但能发出一种特定频率的次声波。
这种频率,能跟“残响”共鸣。
这些铃不是发声的,是收音的——也是发信机。每一声“共鸣”,都在给城市的记忆操作系统写入一行新代码。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沈夜跑遍了半个城区。
他在地铁站找到了那个曾用手机录下评书的上班族,在电子城堵住了那个修广播的技术员,最后在老茶馆的后厨,找到了那个正盯着茶叶沫发呆的老大爷。
没废话,没解释。
沈夜把铜铃往他们手里一塞,只留下一句神棍得不能再神棍的话:“觉得脑子发痒的时候,就摇一下。别管你想到了什么荒唐玩意儿,那就是真的。”
那个修广播的技术员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刚想把铃铛扔回来,手指碰到铃身的那一刻,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透过沈夜的肩膀,看到了一片并不存在的浩瀚书海。
沈夜没等他回过神,压低帽檐,转身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这就对了。只要种子埋下去,浇水的事儿,老天爷会管。
与此同时,城西那座已经被烧了一半的儿童迷宫。
裴烬站在迷宫正中央,脚下是焦黑的塑胶颗粒,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踩碎了无数微小的骨头。
他手里那柄一直不离身的拂尘,此刻秃得只剩几根毛,看起来滑稽又狼狈。
他盯着脚下的一块残砖。
那上面有一道被高温烧融的痕迹,扭曲得像是个鬼画符。
按照守默会的律令,这是“乱码”,是必须清除的污染。
可就在他的视线接触到那痕迹的一瞬间,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突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了一下。
一段清晰无比的信息,没有任何前置铺垫,直接在他脑海里炸开:“此碑非石,乃心象之锚。凡触之者,皆可见真知。”
裴烬猛地摇头,想把那段话甩出去——可它扎得比钉子还深。
他没读过这行字。
他发誓这辈子没见过这段话。
但这意思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记忆,甚至比他记得自己叫什么还要清楚。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昨晚做的那个梦。
梦里他在疯狂抄写那一本本被他亲手烧掉的《守默志略》。
早上醒来,枕边竟然真的有几粒还没散去的墨灰,指尖捻过,留下淡黑色的印痕。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通讯器疯了一样震动起来。
接通,对面传来下属带着哭腔的吼声:“首座!总坛出事了!禁书焚化炉……它自己着了!里面没书,全是空的,但那火就是灭不掉,而且……而且烟飘出来形成的形状,全是字!”
裴烬的手一抖,通讯器砸在地上,屏幕碎成了蜘蛛网。
他们一直在删库,却忘了人类的大脑本身就有云备份功能。
现在,那个叫沈夜的疯子,把恢复键给按了。
这就是遗忘的代价。
当你想彻底抹杀一样东西的时候,它的反作用力会把你连骨头带肉都给碾碎。
深夜十二点。
城市上空原本厚重的云层突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分布在全市的三十七座老式钟楼,像是约好了一样,在同一秒钟敲响。
“当——”
这声音不属于任何一个时区,沉闷,古老,带着一种让人牙酸的穿透力,仿佛从地底深处爬出的低语。
气象局的卫星云图监控室里,值班员刚想打个哈欠,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屏幕上,本市上空的云层正在快速流动,不是被风吹的,而是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拨弄。
那些云团缓缓聚拢,拼成了一个巨大的、覆盖了整个城区的符号。
那不是甲骨文,也不是金文,那是一种从未出现过,但所有人一眼就能看懂的符号。
意思是:知者不焚。
市医院,302病房。
沈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垂在半空,断而未落。
病床上,苏清影紧闭的双眼下,睫毛剧烈颤抖着,如同被电流击穿的蝶翼。
窗外的钟声传进来的那一刻,她颅内像有一万卷竹简在烈火中翻腾,焦臭与墨香混作一团。某一瞬,所有碎片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了一句梦呓。
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但每个字都咬得字正腔圆。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这是《易经·系辞》里的句子。
沈夜的手一顿,刀刃切进了拇指,血珠子冒了出来,混进红红的苹果皮里,触感温热黏腻。
他没管伤口,只是反手握住了苏清影冰凉的手掌,把那个削好的苹果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咬了一口,嚼得咔嚓作响,甜腥与铁锈味在口腔里交织。
忘了字?忘了怎么说话?
没事儿。
这整座城市,所有的风声、钟声、甚至是云流动的轨迹,现在都是你的外挂硬盘。
你想忘都忘不了。
沈夜站起身,把剩下的半个苹果放在床头柜上。
苏清影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绵长,眉宇间那股纠结的死结终于散开了。
这局稳了。
但这只是个开始,守默会的那帮老古董一旦发现单纯的物理清除失效,肯定会动用更恶心的手段。
比如,直接修改底层逻辑。
他得去补给一下,脑子转了一整天,糖分严重不足。
沈夜推门而出,走廊里的灯光惨白得有些晃眼,映得他指尖的血痕泛出暗红。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出了住院部大楼。
夜风很凉,吹在身上有点刺骨,袖口残留的血腥味被冷风一激,愈发明显。
走出医院大门时,他脚步微顿——街道出奇地安静,连远处高架上的车流声都模糊了。
抬头,云层正缓缓旋转,尚未成形,但已有异动。
第一声钟响传来时,他正站在便利店斜对面的斑马线中央,鞋底黏着一片湿漉漉的落叶。
那声音像从颅骨内部响起,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没停下,继续往前走。
他们在天上写字?好啊。
那就让所有人都看见。
他在路边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停下,自动门感应到有人,“叮咚”一声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