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磨损最严重的铜钥匙,悬在锁孔前三厘米处,死死定住。
空气里不对劲。
一股子黏腻的甜腥味正顺着门缝往外渗,不像铁锈,倒像是把陈年的血块暴晒后再混进烧焦的骨灰里搅拌出来的味道——鼻腔一吸,喉头便泛起铁锈般的苦涩,舌尖甚至尝到了一丝腐烂蜜糖的余味。
沈夜的手指微微一僵,不动声色地收回钥匙,身体重心悄然向后移了半步。皮鞋底与水泥地摩擦时发出极轻的“沙”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之物。
目光上抬。
原本光秃秃的门框上方,那面白墙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极细的裂纹。
裂纹像是有生命般迅速崩开,挤出一扇不过巴掌宽的深漆色小木门。木板接缝处渗出微弱的阴冷气流,拂过眉梢时如蛇信舔舐,激起一层细密的寒栗。
门把手上挂着枚不知哪个朝代的铜铃铛,铃舌早被拗断了,是个哑铃。可就在他注视的瞬间,那铃身竟无声震颤了一下,像被某种不可听闻的低频声波扫过,耳膜深处传来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
沈夜眯起眼。
影户。
守默会档案里的绝密代号,专门吞吃活人存在的“概念违章建筑”。
全城这还是第五起,却是头一遭直接开到了他家门口。
他没有蠢到去推那扇门,甚至连呼吸节奏都压低了三分。每一次吐纳都控制在三秒一周期,胸腔起伏几近于无,生怕气息扰动了空气中那层看不见的平衡。
右手探进怀里,摸出一张边缘焦黑的纸片——那是昨晚游行时,那个断腿老兵硬塞给他的《守默志略》手抄残页。纸面粗糙如砂纸,触之即传来一种干枯树皮般的质感,隐约还带着旧墨与汗渍混合的气息。
沈夜两指夹住纸片,贴在那道正在轻微颤动的门缝上,嘴唇翕动,极低地念出一句晦涩的古文:“知者不焚,因火不能烧尽回响。”
纸片没有化灰,而是瞬间腾起一团惨绿色的火苗。
诡异的是,这火既不烫手也不向上烧,反而像是有意识的蛇,倏地一下钻进了门缝里——滑入时竟发出类似湿布撕裂的“嗤啦”声,随即消失不见。
下一秒,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沙沙声。
那是狼毫笔饱蘸了浓墨,在粗糙的画布上狠狠拖过的声音,笔锋转折间还夹杂着细微的纤维断裂音,如同有人在暗处缓慢剥开一张人皮。
有人,在里面画画。
“画得很投入啊。”沈夜心里冷笑一声,脚下却像抹了油,转身就钻进了街角的监控死角。
这时候硬闯就是送死。
这扇门后的空间根本就不在三维坐标系里,进去大概率会被强行降维,成为某幅风景画里的一块垫脚石。
他从风衣内袋掏出一台外观磨损严重的老式胶片机。金属外壳冰凉刺骨,棱角已被无数次摩挲磨得圆润,快门键旁还残留着一道干涸的血痕。
对准自家店铺门口,“咔嚓、咔嚓、咔嚓”连拍三张。
都不用等显影液,底片刚吐出来,上面的影像就自动浮现了。
照片里根本没有店铺大门,只有一幅竖立在虚空中的巨幅全身像。
画里的人穿着和他此时一模一样的风衣,正抬手做推门状。
唯一的区别是,那张脸上没有五官。
一片惨白。
而在画像的右下角,一行细如发丝的朱砂红字正在缓缓渗出,宛如新鲜血液自画布纤维中渗出,散发出淡淡的铁腥味:“第十八号容器,即将完工。”
沈夜盯着那张空白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
原来顾青崖那个疯画家的残念没死透。
这老鬼躲在阴沟里,还在搞他那套“百面归真”的邪术。
把自己当成了绝佳的“培养皿”,准备随时鸠占鹊巢。
更让沈夜后背发凉的是——他现在的记忆、思维、甚至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这个“自己”,真的还是百分之百的原装货吗?
如果刚才他没忍住推了门,是不是那幅画就会彻底走出来,顶替他去生活,而他则会被封进画框里?
恐惧只持续了半秒,就被职业性的冷静强行压碎。
他掏出手机,调出一张城市地下管网图,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反光映在他瞳孔中,像是一张蛛网在燃烧。
既然是作画,就得用颜料。
这种级别的邪术,普通颜料根本压不住,必须得用掺了磷粉的骨灰打底。
磷粉在下水道的流向,就是最好的导航仪。
半小时后,城北废弃美术学院。
沈夜像只壁虎般贴在地下画室的通风口外。
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松节油味,混杂着动物胶熬煮过度的腥臭,吸入肺里像有细针在刮擦支气管。
昏黄的烛火下,一个穿着破烂长衫的青年背对着他坐着。
这人双眼的位置被两团浓墨涂死,手里的一杆画笔却运笔如飞,笔尖与画布接触时发出“簌簌”的摩擦声,节奏稳定得如同心跳。
在他面前,立着一幅已经完成了99%的画像。
画里的沈夜闭着眼,神态安详得像个死人,胸口却有着微弱的起伏——若非亲眼所见,几乎要以为那胸膛之下真有呼吸在流动。
而在画家身旁,还站着个半人高的木偶小人。
“啪。”
小傀木偶突然抬起右手,极其自然地挠了挠后颈——那是沈夜思考时的惯用动作。动作完成时,关节处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如同钟表齿轮咬合。
几乎是同一瞬间,画家笔下的那个“沈夜”,脖颈处也多了一笔细微的褶皱。
这群疯子在实时同步他的行为数据!
沈夜体内,编号04的“残响·映影者”忽然剧烈震颤起来。
这道残响是他某次被镜中鬼杀死后获得的,能敏锐捕捉到一切视觉欺诈。
那一瞬,沈夜看清了。
每当那个木偶模仿他的动作时,空气中都会荡开一圈极其微弱的波纹。
那是数据传输的延迟。
虽然只有零点几秒,但那个冒牌货,永远比他慢半拍。
只要慢半拍,就是破绽。
沈夜没有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刀,在左手中指上轻轻一划。刀刃切入皮肤的触感清晰可辨,温热的血珠涌出,带着轻微的刺痛与金属腥气。
三天前,他在切水果时切伤过这里。
如果对方追求的是“完美复刻”,那这个细节就是致命的诱饵。
他将那滴血珠蹭在了通风口的铁栅栏上,铁锈与鲜血接触时发出极细微的“滋”声,像毒蛇吞咽。然后悄无声息地退走。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画室内的画家似乎闻到了什么。
他跌跌撞撞地扑向通风口,贪婪地用手指抹下那点血迹,如获至宝般点在了画像的眉心。指尖与画布接触时,竟传来一声类似婴儿啜泣的呜咽。
“三滴血开窍……成了!成了!”
旁边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着背的画皮匠捧着一张惨白的人皮走了出来,声音颤抖:“大师,皮好了,趁热套上去,这就是最好的画布……”
凌晨三点,剧本杀店。
卷帘门半开,店里没开大灯,只在柜台上点了一盏老式的煤油灯。火焰摇曳不定,投在墙上的影子像一只挣扎的手。
沈夜坐在高脚凳上,手里把玩着一盒火柴。盒面粗糙,摩擦时发出沙沙的颗粒感。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很轻,很有节奏,每一步的间距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却偏偏少了一种“活人行走”该有的呼吸伴随律动。
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同款风衣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长着和沈夜一模一样的脸,连眼角那颗泪痣的位置都丝毫不差。
冒牌货看着坐在灯下的沈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直得像是一条死线:“你该让位了。我不死,不痛,不受残响侵蚀。我是更完美的延续。”
沈夜抬起头,看着这张脸,就像在照镜子。
“不得不说,顾青崖的手艺确实不错。”沈夜笑了笑,甚至还吹了声口哨,唇齿间逸出短促的气流声,“这皮囊做得真细致,连我都想给自己投一票。”
冒牌货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一步步逼近:“你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十六道残响的负荷随时会压垮你。把位置给我,这是最优解。”
“听起来是挺划算的。”
沈夜忽然从凳子上跳下来,但他并没有动手,而是慢条斯理地挽起了左手的袖子。布料摩擦小臂皮肤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在他左臂尺骨的位置,有一道蜿蜒丑陋的陈年旧疤。
那是他在第一次轮回中,为了躲避追杀从三楼跳下时摔断骨头留下的纪念。疤痕组织坚硬如瘤,指尖按压时能感受到皮下异物般的凸起,隐隐搏动着,仿佛埋藏的残响仍在低语。
“你很完美,真的。”沈夜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道疤痕,那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滚烫地搏动,“逻辑无懈可击,数据精准无比。”
“但你有个致命的问题。”
冒牌货停下了脚步,眉头微微一皱——这个微表情,是沈夜从未有过的。
“嚓。”
火柴被擦燃。磷头与砂纸摩擦的刹那,爆出一点橙红火星,空气中弥漫开硫磺的刺鼻气味。
沈夜看着那簇小小的火苗,眼神瞬间变得狰狞而狂热:“你没死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腕一抖,燃着的火柴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墙角那堆早已泼满了煤油的厚重遮光帘上。
轰——!
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半面墙壁。热浪扑面而来,睫毛都感到灼烫,皮肤如被烙铁轻抚,发出“噼啪”的脱水声。
而在那烈火舔舐的墙面上,一幅被沈夜亲手贴上去的素描画显露出来。
那画技简直烂得掉渣,线条歪七扭八,画的是一个满脸血污、肢体扭曲的人。
那是沈夜第一次惨死时的模样。
没有任何美感,只有扑面而来的痛苦、绝望,和深入骨髓的不甘。炭笔粗暴地涂抹在纸上,有些地方甚至划破了纸面,留下毛刺般的裂痕,仿佛作画之人当时正浑身颤抖。
嗡——!
沈夜体内,一直沉寂的十六道残响在这一刻齐声低鸣。
那不是恐惧的哀嚎,那是看到同类时的兴奋,是死过无数次才淬炼出的疯狂共鸣!
“啊——!!!”
原本面无表情的冒牌货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猛地抱住脑袋,原本完美的五官开始剧烈扭曲,皮肤像蜡一样融化,露出了底下还没干透的油墨。那些从沈夜身上窃取的“死亡记忆”,此刻变成了最猛烈的毒药。
它根本无法理解那种痛楚,它的“完美”里,容不下这种残破的绝望。
“残响只认一种人。”
沈夜站在烈火中央,看着那个正在崩解成一滩烂泥的怪物,声音冷得像是从地狱里飘出来的。
“那就是像狗一样死过,又像鬼一样爬回来的人。”
冒牌货跪倒在地,那张完美的脸皮正在迅速剥落,露出了底下空洞的画布支架。
沈夜一脚踩在它那只正在融化的手上,俯下身,轻声说道:
“想当我?先学会——怎么死。”
火势越来越大,滚滚浓烟充斥着狭窄的店铺,高温烤得墙皮噼啪作响,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但沈夜并没有急着离开。
他站在燃烧的废墟中央,任由热浪扑打在脸上,目光穿过破碎的橱窗,看向了街道对面阴暗的巷口。
那里,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这场大火。
顾青崖的残念不会这么容易就消散。
这只是第一幅画,那个疯子手里,还有九十九张空白的画布。
火光映照在沈夜的瞳孔里,跳动着某种比火焰更危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