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那是假的,为何还来。
裴昭的声音终于不再像是一潭死水,那是一种掺杂了困惑与恼怒的质问,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看见蚂蚁不仅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搬家,反而回头咬了它一口——声波撞在断墙残垣上,激起细碎回音,像冰碴刮过耳膜。
沈夜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歪了歪头,像是在打量一个拙劣的舞台布景:空气里浮动着焦糊味与陈年霉尘混合的腥气,指尖拂过袖口时,能触到粗粝麻布纤维刮擦皮肤的微刺感。
他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了那本随身携带的、封皮已经磨损发白的线圈笔记本——皮革边缘早已被体温与汗渍浸透,泛出暗沉油光,指腹按上去,能清晰感受到内页纸张因反复翻动而形成的细微毛边与凹凸折痕。
那是他经营剧本杀店留下的老职业病,每次有硬核本复盘,他都会习惯性地记录下玩家逻辑链条里的所有漏洞,用来在最后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哗啦一声,纸页翻动——干涩、脆硬,像枯叶碾碎在掌心,带着旧墨与胶水微微发酸的气息。
沈夜的手指并没有什么血色,指尖却稳稳地落在了其中一行字上,那字迹潦草,旁边还画着一个巨大的问号——指甲边缘蹭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问号的墨迹在火光映照下泛着一点幽微的蓝灰反光。
第七街13号老宅,1998年拆迁公告就已经张贴在了东墙,那年冬天,我妈是亲手把它撕下来的。
他抬起眼皮,目光越过还在燃烧的信纸,直刺裴昭的双眼——火焰噼啪爆裂,灼热气流扭曲了视线,睫毛被烘得微微卷曲,眼睑边缘泛起一层薄薄的干涩刺痒。
刚才那个东西说,那一年的大雪天,她还在灶台上给我煮姜茶。
沈夜合上本子,发出一声脆响,随即向前迈了一步,鞋底碾碎了地上的焦炭——咔嚓、簌簌,碎屑扎进鞋底缝隙,脚掌传来硌痛与温热余烬的熨帖感。
可是房子早就拆了,我想请问一下,她的灶台究竟架在哪?
废墟上面的露天大通铺吗?
随着这一句反问落地,那团盘踞在井口的母影猛地抽搐了一下,原本慈祥的面部轮廓开始像融化的蜡油一样垮塌,皮肤下那一层半透明的肉膜疯狂鼓动,漆黑粘稠的液体顺着眼角和嘴角溢出,滴落在井壁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那声音尖利如锈刀刮瓷,蒸腾起一股铁锈混着腐甜的恶臭,空气骤然发烫,汗珠从额角滑落,刚触到下颌便被热浪蒸干。
还没完。
沈夜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再次逼近一步。
你们这帮家伙复制记忆的技术确实不错,连痛感都能一比一还原,可惜你们漏了最关键的时间线。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空间里却像是一记记耳光——声波撞上青砖井壁,嗡鸣持续三秒,耳道深处微微发胀。
我妈最后一次见我,是送我去大学报到,在那之后整整三年,她为了省路费都没有回过故乡。
可你们偏偏让她穿着那件蓝布衫出场,那是她留在老家柜子最底层的旧衣服。
沈夜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下唇被牙尖无意识抵住,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
我就纳闷了,一个所谓的死后亡魂,是怎么知道那件根本不在身边的衣服长什么样?
除非,写剧本的人根本没做过背景调查,全是想当然的自我感动。
啊——
井中母影终于支撑不住这种逻辑层面的降维打击,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
那种声音像是无数个溺死者喉咙里卡着浓痰的嘶吼,它试图伸手去抓沈夜,但手臂刚伸出一半就在空中崩解成无数黑色的飞灰——灰烬扑面而来,带着硫磺与烧焦羽毛的呛鼻气息,睫毛被燎得微微蜷曲,喉头泛起一阵干呕的紧缩。
沈夜看都没看那个正在崩溃的怪物一眼,他猛地转过身,视线如刀锋般扫向那十二名手持引魂灯的白袍人——灯焰幽蓝摇曳,映得他瞳孔边缘泛起一圈冷银,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陡然拔高,像女人压抑的啜泣,在耳道里来回冲撞。
你们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震得周围的空气嗡嗡作响——声浪掀动额前碎发,耳膜嗡鸣不止,连脚下碎石都微微震颤。
你们每个人手里那盏灯,灯油盛的到底是谁的命?
一片死寂。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声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风裹着灰烬钻进领口,冰凉滑腻,脊背瞬间绷紧。
但在沈夜锐利的注视下,那个站在最左侧、原本应该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的第三位提灯人,提灯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抖了一下,灯罩内原本稳定的幽火竟不受控制地跳出一颗火星——火星迸射时“嗤”地轻响,灼热感掠过沈夜手背,留下一瞬针扎似的刺痛。
我查过守默会的档案。
沈夜眯起眼睛,脑海中那些曾经拼死换来的碎片信息此刻迅速串联成线。
第一代提灯人,全都是自愿献祭的残响宿主。
你们现在站在这里,看起来威风凛凛,实际上不过是被这场千灯引魂仪式彻底同化的活体遗物。
话音未落,他瞳孔深处骤然涌上一抹深邃的幽蓝。
那是深海呢喃残响的力量,在深海邮轮副本里直面古神低语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激活这种危险的感知。
世界在他眼中瞬间褪去了表象的色彩。
原本漆黑的夜空变成了灰白色的噪点,而在那十二名提灯人的身后,竟然浮现出了一道道模糊不清却又真实无比的影像。
他们有穿着老式西装的教师,有挂着听诊器的医生,甚至还有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无一例外,这些身影的脸上都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迷茫与痛苦,就像是……在寻找回家的路。
沈夜的目光下移,穿透了那些惨白的灯罩。
他看见了真相。
那根本不是什么灯芯,那是一根根细若游丝的红线缠绕而成的死结。
那些红线的纹理,扭曲、狰狞,每一道弯折都透着极致的痛楚,竟然与他手臂上那些因为反复死亡而留下的疤痕纹理完全一致——视线聚焦时,左臂旧疤隐隐发烫,仿佛皮下正有细针沿着旧痕游走。
原来如此。
沈夜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冲天灵盖——后颈汗毛倒竖,冷汗渗出,又被夜风吹得冰凉刺骨。
这些所谓的引魂灯,根本就是以残响宿主生前最痛苦的记忆为燃料点燃的。
这帮杂碎,是在烧我们的痛,来照他们所谓的路。
一股暴戾的情绪在胸腔炸开,沈夜没有任何犹豫,反手抽出腰间那柄随身携带的折叠匕首——金属刃鞘摩擦声清脆刺耳,刀身出鞘时带起一道冷冽腥风,刃面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与眼底幽蓝的微光。
锋利的刀刃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寒光,毫不迟疑地切开了他左臂上一道最陈旧、也是最狰狞的伤疤。
鲜血飞溅,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温热、黏稠,带着浓重的铁腥气,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声,蒸腾起一缕微不可察的白气。
血祭残响,发动。
这是他在第五卷小镇净化仪式中获得的鸡肋能力,原本只能用来吸引怪物的仇恨,但此刻,在这个充满了记忆与痛觉连接的特殊场域里,它变成了最致命的武器。
痛觉共享,三秒。
既然你们是用痛来烧灯,那我就给你们加把火。
沈夜咬紧牙关,硬生生承受着伤口撕裂的剧痛,同时将这种痛楚通过残响的共鸣网络,强行灌注进在场每一个提灯人的神经中——左臂创口灼烧撕裂,痛感如电流窜向指尖,而同一刹那,他耳中竟同步听见十二声压抑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从不同方位传来。
刹那间,原本整齐划一的提灯人阵列乱了。
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让他们像触电般浑身颤抖,手中的引魂灯剧烈摇晃,灯焰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灯罩内火苗狂跳,光影在白袍上疯狂撕扯,投下鬼魅般抽搐的巨影。
咔嚓几声脆响,其中两名提灯人脸上的白瓷面具竟然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碎片剥落,露出了下面那双空洞呆滞、却在此刻涌现出一丝挣扎与迷茫的眼睛——碎瓷落地,清越如磬,而那两双眼睛眨动时,眼白上密布血丝,瞳孔边缘微微震颤。
他们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似乎想要说什么,又像是想要喊出一个名字——气流摩擦声嘶哑破碎,像砂纸磨过朽木。
沈夜抬头,隔着混乱的人群望向裴昭,眼神冷得像是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
你们用我们的痛造灯,用我们的爱开门,完了还想让我们对你们感激涕零?
他随手抹去唇边溅到的一滴血迹,动作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耳塞,缓缓戴上——橡胶耳塞塞入耳道时,隔绝了七成杂音,世界骤然沉入一种真空般的寂静,唯有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在颅内震荡。
呵,想得美。
沈夜深吸一口气,激活了那个一直被他视为废品的遗失童谣残响。
一段破碎、荒诞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旋律从他口中哼出。
那不是什么优美的歌曲,而是他在第三卷破解古宅诅咒时,录下的专门克制以声惑心类诡异的镇魂调。
那旋律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锯在在场所有诡异生物的神经上——音符不成调,却自带高频震颤,耳膜随之共振,牙根发酸,太阳穴突突跳动。
井中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母影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啸,整个枯井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捏爆,轰然坍塌——碎石滚落如雷,尘土呛入口鼻,地面剧烈震颤,脚踝被震得发麻。
裴昭终于变了脸色。
他手中那盏象征着统帅地位的引魂灯骤然爆闪出一团刺目的金光,一股恐怖的威压从他体内爆发而出,试图强行压制住场面的失控。
他暴喝出声,声音如同雷霆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