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废弃印刷厂像一具被掏空的巨兽尸骸,冷风穿过破碎的窗棂,发出呜呜的低鸣——那声音刮过耳膜,像钝刀锯着朽木,带着铁锈与陈年油墨混合的腥涩味,在舌根泛起一丝干苦。
沈夜蹲在厂房正中心,手里摆弄着最后一台老旧的磁带录音机。铜戒悬于半空,他指尖距戒面三寸,能清晰感到一股微麻震颤,仿佛握着一枚活物的心脏。
这地方选得妙。
四面空旷,人气稀薄,阴气想聚都得先跑个五公里越野。
十六台录音机被他摆成了一个标准的环形阵列,每台机器的输出端都连着一根红线,最终汇聚到中央那枚古旧的铜戒上。
这铜戒此刻正悬在半空,底下压着那本并不存在的《千魂录》副本——这是他根据老柯留下的疯言疯语,这几天硬生生复原出来的“假账本”。——老柯临终咳着血,在砖墙上划下歪斜的“誓”字,底下补了行小字:“他们怕的不是签,是签的人,醒了。”
沈夜拍了拍手上的灰,嘴角勾起一抹神经质的笑意。
既然你们喜欢玩规则,那我就给你们造个新规则。
起阵。
随着他意念微动,铜戒嗡鸣。
早已蓄势待发的“深海呢喃残响”瞬间炸开,浓稠的水汽凭空涌现,像一道无形的墙,死死封住了厂房的每一个缝隙——水汽森森,裹挟着咸腥寒意扑上皮肤,睫毛霎时凝出细密白霜。
紧接着是“冻毙残响”,彻骨的寒意顺着地面蔓延,原本想顺着地砖缝隙钻进来的几缕黑色墨线,还没露头就被冻成了脆冰,一踩即碎,脚下传来清脆的“咔嚓”声,震得脚底板发麻。
最后,他掏出一把特制的符纸,那是他从那些所谓“大师”手里收来的边角料,能不能驱鬼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朱砂够多,燃点够低。
“焚烧残响”,点火。
轰的一声闷响,符纸在空中爆燃,一股灼热的气浪在这个封闭空间里来回激荡——热浪裹着朱砂焦糊与铁锈的呛鼻气息,燎得喉头发紧,额角汗珠刚渗出便被蒸干。
这股热浪不是为了烧死谁,而是为了模拟——模拟那种千万人同时立誓时产生的热能波动,那是“人气”的极致爆发。
整个印刷厂瞬间变得像是一座正在苏醒的阴司大殿,水汽森森,寒热交织,空气里浮动着青灰冷光与铁锈红雾。
沈夜退后半步,手指悬在十六台录音机的总开关上。
你们说,签下真名就是契约已成?
那如果有一万个“沈夜”在同一秒钟签字,你们这破服务器受不受得住?
开关按下。
滋滋的电流声过后,十六台录音机同时开始转动。
没有清晰的人声,只有十六种不同频率的死亡惨叫、濒死喘息、绝望低语——起初尖锐刺耳,渐渐嘶哑成破碎气音,最终在封闭空间里碰撞、叠加、回荡,最后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振,听起来就像是有成千上万人在低声诵读某种古老的誓词。——阴司律典·卷三载:“万念归寂处,即为誓心初生时。” 原来最深的绝望,恰是契约最渴求的“自愿”。
空气开始扭曲。
无数虚幻的签名像雪片一样从虚空中飘落,密密麻麻地砸向那本悬空的《千魂录》。
那本原本死气沉沉的册子剧烈震颤起来,书脊里发出让人牙酸的咔哒声,像是某种生锈的机关被强行撬动。
书页疯狂翻动,原本只记录了“沈夜”名字的末页直接翻过,一直翻到了扉页。
金光乍现。
十二枚猩红的命牌投影赫然浮现在半空。
每一个命牌上,都刻着一个鲜红的名字。
那是执笔判官们的真名,是他们藏在面具下的命门。
沈夜眯起眼,目光锁定了最上方那枚最大的命牌。
白砚舟。
名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掌律之首,舌为笔,心为印。
原来是个瞎子老头。
沈夜冷笑,眼神里满是嘲弄。
你们怕的根本不是我们反抗,你们怕的是有人发现,这契约的笔杆子,从来就不该握在你们手里。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有人在翻动一本沉重的旧书——纸页摩擦的沙沙声,干涩得如同枯叶碾过石板。
一股无形的威压降临。那是负责校验签名的“契灵”。
只闻书声,不见其形。
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厂房上空回荡:检测到异常集体意志,启动总召令验证程序。
请所有执笔判官于子时前回应契印。
话音刚落,远处的天际接连亮起了十一道幽光。
那些躲在暗处的判官们被规则强制,不得不被动响应。
唯独代表白砚舟的那枚命牌,死寂无声。
沈夜静立原地,任晨雾浸透衣衫。十六台录音机仍在嗡鸣,但惨叫声已哑,只剩电流滋滋声,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天光微亮,晨雾弥漫。
厂房外的瓦砾堆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墨娘子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动手。
她把那支巨大的狼毫笔搁在一边,像个干完农活的村妇一样蹲坐在碎石堆上,手里捏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笔杆轻磕碎石,发出嗒嗒两声,惊飞一只灰雀。
沈夜推开半掩的铁门走了出去。
地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我娘病死前,我签了替命契,想拿我的命换她多活几年。
结果她还是走了,我却没死成,被抓去当了判官。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哭过,因为鬼是没眼泪的。
墨娘子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竟然蓄满了水光。
你说这契公平吗?
她声音沙哑,像是在问沈夜,又像是在问天。
可要是没人执笔,这世道的规矩谁来守?
沈夜没说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递了过去。
那是他昨晚用打印机打出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持有者,已赎尽业障。
一张毫无灵力的废纸,但在这一刻,却像是一把钥匙。
这是给你的剧本结局。沈夜淡淡道。
她瞳孔骤缩:这纸条上没有朱砂,没有符纹,甚至没有她的名字……可它比所有契印都重——因为落款处,是沈夜亲手写的“准”字。
墨娘子愣住了。
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张纸,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就在这温情的一瞬,变故陡生。
妄造伪契,乱我律纲——当焚!
这声音干枯刺耳,像是有人徒手折断了一把枯竹。
沈夜猛地抬头。
厂房生锈的铁皮屋顶上,一个身穿长衫的盲眼老者正如苍松般伫立。
他眼眶深陷,没有眼珠,舌尖正探出口外,轻轻舔舐着手中一张空白的黄纸——那动作缓慢而专注,舌尖掠过纸面时,泛起细微的苦涩干涩感。
那是白砚舟。
他竟然能通过舌尖舔舐纸面,尝出空气中残留的气息,以此定位沈夜的方位。
白砚舟大手一挥,那张空白黄纸瞬间燃烧,化作一道猩红的巨大符文——天刑契。
符文夹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直扑下方的伪契阵核心。
这一击若是落实,不仅阵法尽毁,沈夜也会当场魂飞魄散。
沈夜没躲。
不但没躲,他还往前跨了一步,正对着那道恐怖的符文,高高举起了右手。
他的掌心里,死死攥着那枚已经炭化的指骨——骨面裂纹纵横,每一道缝隙里都泛着新鲜血丝,在晨光中红得刺眼。
你要验真?
沈夜眼底疯狂涌动,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
好啊——那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在替我认命?!
轰——
指骨在他掌心爆燃。
这不是火,这是积攒了十六次死亡的滔天怨气。
黑色的火焰并没有四散,而是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黑龙,咆哮着冲向半空中的天刑契。
两股力量在半空狠狠撞击。
并没有想象中的爆炸声,只有某种布帛撕裂的脆响。
那天刑契竟被黑火一口吞噬,连渣都没剩下。
黑火余势不减,直扑屋顶的白砚舟。
白砚舟那张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惊骇。
他踉跄后退,手中那张视若性命的空白纸页被黑火燎到了一角,瞬间化为飞灰。
风声骤停。
白砚舟死死捂着被烧毁一角的纸页,原本总是高昂着的头颅此刻不得不低下,那双空洞的眼眶对着沈夜的方向,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个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