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内院。
程玉娘正斜倚在软榻上,由丫鬟轻轻捶着腿。
她抚着微微显怀的肚子,一副养尊处优的闲适模样。
她叉起一小块蜜煎放入口中,随意地说道:“这都过去多少时日了,母亲那边一点动静也无,想来是瞧不上三妹妹那小打小闹的香料生意。
“呵,也是,她能有什么眼界门路,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幸而当日我未曾应她,否则,岂不是既赔了颜面,又折了钱帛?”
旁边的小丫鬟连忙附和道:“娘子说的是。”
程玉娘得意地笑了,刚想再说几句,却见贴身丫鬟云袖匆匆掀帘进来。
她急急禀报道:“娘子,方才我去取月钱,听见管事说西市上的香料价格,这些天不知怎的,突然涨得厉害,好些香料铺子都已卖断货了!”
“什么?”程玉娘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消失,愣在了当场。
她回过神来,仍带着一丝错愕,追问道:“涨了?你确定?”
自她有孕之后,已经很少使用香料,丫鬟也没特意去关心过价格,直到今日才知道香料确实价格飞涨。
“千真万确,譬如那上好的沉香,价格几乎一日一变,如今已比上月高了三倍不止。”云袖连忙回道,她正懊悔当初怎么没劝娘子参与其中呢。
程玉娘脸色变幻,方才嘲讽程恬的话言犹在耳,此刻却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她自己脸上。
这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又羞恼又尴尬。
“知道了,嚷嚷什么。”程玉娘强作镇定。
香料价格暴涨,那证明程恬的提议竟然是真的,她若是早先答应入伙,现在岂不是直接赚了两倍差价,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如此赚钱的生意,那程恬当初找上门,岂不是真想给自己送一场富贵?
而母亲后续没有动静,是因为看不上,还是早已暗中下手,却未曾告知自己?
种种猜测让程玉娘心烦意乱,连她喜爱的蜜煎都失了滋味。
长平侯府内,气氛更加热烈。
“涨了!又涨了!”
长平侯激动得在房里来回踱步,亢奋不已:“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才几天工夫,又涨了两三成!照这个势头,待到千秋节前,翻上一番绝非难事!”
他站定脚步,看向眉头紧锁的李静琬:“夫人,此时万万不能停手,这正是水涨船高之时,我们投入越多,获利便越丰。”
李静琬为之不安,劝道:“侯爷,我们前期投入甚巨,库中钱帛已捉襟见肘。且如此大批量囤积香料,目标太大,恐惹人非议,不若就此罢手,将已定之货稳妥入库,见好便收吧。妾身总担心……”
“哎呀,妇人之见!”程远韬不耐烦地打断她,“不是早就打听过了,那船在运河上堵着,岂是说来就能来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眼中精光四射,已被暴利冲昏了头脑,任何劝诫在他听来都是聒噪。
想到府中能动用的现钱已然不多,确实是个麻烦,长平侯沉吟片刻,忽然道:“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他自行整理了一下衣冠,对李静琬道:“你且在家中等候,我出去一趟。”
说完,他竟不等再劝,便匆匆出门而去,不知要去何处筹措这笔巨资。
独留下侯夫人一人,对着满桌的账册货单,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户部衙门内,一派繁忙景象。
赵主事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文书之中,直到窗外天色渐昏,才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下值回家。
秋收在即,一年中最繁重的税收工作即将拉开序幕,无数的预算、摊派文书需要核定,各州县的户等、资产变更需要汇总,整个户部上下都像陀螺,忙得团团转,又丝毫错漏不得。
于公而言,毕竟这关系到国库岁入,可是朝廷的头等大事之一。
于私而言,若是表现优异,极可能得到侍郎甚至尚书大人的青眼。
赵锐今日来衙门寻父亲一同回家,见户部如此忙碌,不由得咂舌道:“父亲,您这也太忙了。”
赵主事叹了口气:“秋税将至,千头万绪,哪能清闲?”
他顿了顿,想起儿子在金吾卫,顺口问了句,“你今日不当值?”
赵锐道:“今日无事,刚下值。对了,我听西市同僚说,近来香料价格飞涨,倒是奇事。按理说,之前您和我曾提过的那艘波斯大船也该到了,怎么反而涨了?”
赵主事皱眉想了想,摇头道:“运河上的事,归漕运衙门和地方州县管辖,公文未必会立刻到户部,许是漕运繁忙,许是出了什么事故纠纷,具体缘由为父并不清楚。总之,只要不影响漕粮赋税运输,便不是我们户部现下要操心的事。”
现在秋税才是户部的头等大事。
各道的摊派额度、各州的税簿和户状核查、征收计划的制定、输场入仓的调度……
那一样不比一艘商队货船重要?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继续说道:“锐儿,你如今也在金吾卫历练,当知何为轻重缓急。为父这里,确保国库充盈,让陛下和朝廷无钱粮之忧,便是尽职尽责。
“至于香料涨价,为父也略有耳闻,但眼下哪有心力去管它涨了多少。商贾逐利,市价波动,只要不引发民乱,便由它去吧。”
千秋节采买,那是太府寺和少府监的职责,与他这小小的户部主事无关。
眼下啊,能把秋税这摊子事理顺,便是大功一件了!
说罢,赵主事和儿子一同离去。
大唐的财政正在紧锣密鼓地运转,里正、村正即将开始挨家挨户核定资产,州县的官吏们磨墨挥毫,准备制作详尽的税簿。
秋粮税收,即将进入最关键的征缴、运输、入库阶段,这其中涉及的账目核对、徭役调度、防贪防腐,每一项都压得基层官吏与广大百姓喘不过气。
长安城西市香料的涨跌,与这庞大的国计民生相比,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