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的交锋,以杨仪的完败告终。
但这并未带来丝毫的平静,反而像是暴风雨前短暂的死寂。
杨仪一连数日,闭门不出。
他拒绝了所有宴请与拜访,只偶尔派心腹外出,在建业城中四处打探。
他像一条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舔舐着伤口,同时也在寻找新的攻击角度。
魏延的班底滴水不漏,账目与政绩更是坚不可摧的铁壁。
从这里正面进攻,已是自取其辱。
但他不信,魏延在江东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如此完美无缺,都能经得起最恶毒的揣测。
很快,他的心腹带回了一个新的消息。
镇北将军府正在江东全境,推行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
以工代赈,兴修水利。
杨仪枯坐数日的脸上,终于再次浮现出一丝阴鸷的活动。
他终于找到了。
次日,天色微明。
杨仪便带着一队亲兵径直出城,前往秦淮河畔的一处工地。
尚未靠近,鼎沸的人声与沉闷的夯土声便已传来。
他登上附近的一处高坡,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数以万计的民夫,如蝼蚁般密布在开阔的河谷上。
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眼中却没有流民常见的麻木与绝望。
他们挥舞着简陋的工具,挖掘着泥土搬运着石块,将一条新的河道轮廓一点点地从大地上剥离出来。
远处,搭建着成片的窝棚。
官府的吏员正在向排队的民夫分发着吃食,是最普通的粟米粥和大饼。
但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份,热气腾腾。
杨仪的视线扫过这一切,心中的怒火与鄙夷交织升腾。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流民,本就该由其乡里宗族自行安置。
如今魏延却动用府库的钱粮,养活这数以万计的无用之人。
这是何等巨大的耗费。
他这根本不是在治理,这是在用大汉的国帑去收买这些底层黔首的人心。
他站在这高坡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魏延那张带着嘲讽的笑脸。
他仿佛听到了这些愚夫高呼“魏将军仁德”的喧嚣。
杨仪没有再看下去,他拂袖而去。
心中,一个更加恶毒的计划已然成型。
再一次的议事会,就在镇北将军府内召开。
气氛比上一次更加紧张。
江东的文武们分列两侧,他们已经知晓杨仪视察了水利工地。
所有人都清楚,今日这位监军大人必将再次发难。
果然杨仪甫一站起,便毫不掩饰自己的攻击性。
“魏将军,仪昨日亲赴城外,见将军正行一‘以工代赈’之举,心中之惊骇实是无以复加!”
他环视堂下众人,声量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控诉。
“江东府库钱粮,乃大王北伐之资,将士效命之本!将军却用之于养活数万流民,行此沽名钓誉之事!”
“此举与将钱粮投入江水,有何区别?!”
“仪请问将军,你这是在为大王积蓄力量,还是在用府库的钱粮,为你魏文长一人营造仁德之名?”
此言一出,堂中一片哗然。
诸葛恪当即就要出列,他准备好的说辞足以将杨仪驳斥得哑口无言。
邓艾也默默向前一步,脑中已经开始计算工程的成本与未来的收益。
然而,一只手按住了诸葛恪的肩膀。
是魏延。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自己的下属出面。
他缓缓站起身,平静地看着状若癫狂的杨仪。
“威公兄。”魏延开口了。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动怒,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若停此工程,将这数十万民夫遣散。敢问威公兄,他们将去往何处?”
杨仪一愣,随即冷哼道:“此乃地方郡县之责,与将军何干?他们自会回归乡里。”
“回归乡里?”
魏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怜悯。
“他们的乡里,早已没有一寸可耕之田。他们的房屋,早已在战乱中化为焦土。让他们回去,是让他们去饿死吗?”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股无形的压力再次笼罩了杨仪。
“我来告诉威公兄,他们会去何处。”
“他们会啸聚山林,成为占山为王的盗匪。他们会流窜四方,成为劫掠村庄的乱兵。”
“到那时,江东烽烟四起处处皆敌。敢问威公兄,这可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魏延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如今,我给他们一口饭吃,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便是我大汉的顺民。”
“此乃安抚流民,避免动荡,此乃其一。”
“他们用自己的劳力,开渠挖河兴修水利。待到功成之日,江东将多出良田百万,漕运通达。届时府库充盈,可为大王北伐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
“此乃强固根本,着眼长远,此乃其二。”
“我将他们纳入官府管理,编入户籍。他们不再是无根的流民,而是国家的编户齐民,是未来兵源与税赋的根基。”
“此乃强化统治,归化于汉,此其三也!”
“此一举三得之策。敢问威公兄,哪一条是为我魏延之私利?哪一策不是为汉中王北伐之大计?”
魏延一番话说完,整个政事堂鸦雀无声。
杨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所有的指控,在这宏大的阳谋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只能强行辩解道:“纵使如此,此举亦是劳民伤财!短期之内耗费巨大,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
魏延没有再与他多言,而是转身走到了那副巨大的江东舆图前。
“威公兄,请移步一看。”
杨仪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魏延的手指,点在了舆图上的一条蓝线上。
“此渠名为破岗渎,引秦淮之水东流。功成之后自建业至丹徒,水路可畅行无阻。沿途可灌溉良田三十万亩。”
他的手指又划向南方。
“此处,再开凿一条运河,连接太湖与钱塘江。则吴郡、会稽之粮草,可通过水路直抵建业,再转运至荆州、汉中。漕运之便十倍于前。”
魏延的每一句话,都在为杨仪展开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那不是一个将军的战术布置,而是一个百年大计。
杨仪呆呆地看着地图,看着魏延的手指在上面勾勒出的未来。
他无法反驳。
从“国之大者”的角度,魏延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甚至可以说是深谋远虑,功在千秋。
可正是这种正确,让杨仪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一个武将,不仅能征善战,还拥有如此恐怖的战略眼光和政务能力。
他所图谋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方面大将!
此子断不可留!
杨仪的胸中,杀意沸腾。
当夜,驿馆之内。
杨仪再次研好了墨,摊开了一卷新的空白竹简。
他今日在政事堂上所受的屈辱,尽数化为了笔下刻毒的文字。
他写道:魏延在江东大兴土木,耗费钱粮无数,以工代赈之名收买流民之心,已得数十万死士。
其又言,此举乃为长远计。然江东府库因此空虚,短期之内钱粮分毫无法上缴成都。
此分明是名为兴利,实为自肥。意图以工程为借口耗空江东,使其钱粮无以上缴,以成割据之实。
写到最后,他重重落笔。
魏延割据之心,昭然若揭!请大王明察!
杨仪吹干了墨迹,将竹简小心翼翼地卷起,用火漆封好。
他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那抹熟悉的,阴狠的笑意。
魏延,你确实赢了道理。
可这世上,从来都不是谁有道理谁就能赢。
你等着吧。
成都的雷霆之怒,很快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