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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上的元康元年(291年),发生过一件很有趣的事。太傅杨骏被污蔑为反贼,宫中派出甲士来者捉拿,于是他仓促召集手下僚属商议对策。主簿朱振的劝说很经典,原文记载如下:“今内有变,其趣可知,必是阉竖为贾后设谋,不利于公。宜烧云龙门以示威,索造事都首,开万春门,引东宫及外营兵,公自拥翼皇太子,入宫取奸人。殿内震惧,必斩送之,可以免难!”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应对方案,几乎没有漏洞和风险,直接把劣势转换为优势。可是杨骏是个懦弱的庸人,反倒只挂念起云龙门的壮观和珍贵,不舍得去烧毁破坏,说什么“魏明帝造此大功,奈何烧之!”令人千载后读之依然发笑。真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袁绍翻版。

此时,陶璜遇到了相似的困境,在交趾城外纠结不已。

在夜袭事件发生后,交趾城中的吴人惊讶地发现,围城的晋军突然就失踪了。他们当然不知道,后者是久战之后疲惫已极,害怕城中再搞一次偷袭,不敢在近处久待,撤回到了交趾郡界南端的朱鸢县休整。何况晋军刚接纳了七千名新归顺的俘虏,占比之高令横海军将校们心有顾虑,生怕待得近了会发意外,需要时间和空间去将其消化成真正的自己人。吴人始终就没有明白,晋军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过强攻硬取,“船墙”并不是累赘或宝物,是可以说丢就丢的。对于吴人来说,他们的眼前依然迷雾重重,既不清楚城外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只是不停地被动应对。

吴人并没有急着确认,因为陶璜的风格谨慎依然。直到两天后,犄角城的王约派人来传讯,告知了前来支援的吴军半路失踪的消息,这才让陶璜紧张起来,那可是半数于晋军的庞大军队,就算伤亡折损也会闹出极大的动静,怎么会突然凭空消失了呢?他又反复向使者确认,才知道对方压根没见过儿子陶威,这令他更加担忧起来。这个次子,是他带在身边极力培养的,一直当做军中后继者看待,可不能出任何意外。于是乎他朝郁林、合浦派出了传令兵,去问问看陶威有没有跑得那些地方,早点让自己安心。

因为这个意外,陶璜开始派军队出城检查,发现敌人遗留了满地的吴军尸体,在热天已经散发出难闻的气息,这可是要命的疫疾源头!他赶忙让属下们动手,去把各处的战场打扫干净,庆幸趁早发现了这件事。掩埋那些的时候,吴人的心情都非常悲痛,难免对这场失败的战斗有怨气,只是还没胆子朝着主将发泄。陶璜注意到了士气的跌落,在此后几天有意放松了监管,让每个人能自由呼吸呼吸城外的新鲜空气,并置办了丰盛的伙食。只是在清点人数时,他还是忍不住在内心惋叹,真不知道自己哪一步犯错了,竟会落得这样窘迫的下场?从开战初的三万有余,锐减到现在的合并只有万人,还得分散驻扎于三城,实力下滑明显。他还尚不知道,晋人的军力不减反增,否则更要忧心忡忡了。

随后,陶璜所要面对的第一个困境,就暴露在眼前了。他重新把那批海船缴获了,固然是开心。可是该如何处理呢?烧掉十分可惜,保存又没有办法。以他现在手中匮乏的丁壮数来考虑,最便利的办法就是就地损毁,可那是孙吴耗费全国之力凑出来的航海舰队,直接烧掉岂不浪费吗?于是陶璜想要拖回海边去,可是离海滩还有很远的距离,凭借人力很难拖拽,他不像晋人事先准备好大象帮忙,从蛮夷处索要也需要时间,恐怕难以在敌人返回前处理干净。

几个将军还建议,要不干脆废物利用,把“船城”当做第二道城墙,拓展防御范围得了。可是他们站在里头走几步,却发现是痴心妄想。晋人早就有了预防,特意把大量的尖木桩朝着内侧放置,不利于由内防外。而且船的甲板朝外、船身朝内,亦是个难以搬动改变的地方。

“鸡肋。”陶璜感慨道,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关于曹操和杨修的着名传说,也觉得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他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大型军械来之不易,干脆先留存着,简单地推翻掉了事。他派出大量的斥候,决定倘若晋军真的再来攻城,再忍痛一炬焚之。

短短的三天之后,南方就传来了消息,晋军的踪迹找到了。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对方既不躲闪也不掩护,乐颠颠地与吴军斥候打着招呼,而且派出七个人来,说是要与陶璜一叙,这又是从何谈起?可是吴军上下已经见怪不怪,当真把这伙人带了过来做客。

张轨带着六名僮仆亲卫,从梦寐以求的交趾城门下经过时,仰首正好遇到了陶璜的目光,两人都没有躲闪,前者点头微笑,后者颔首致意。正如西方的威灵顿所言,“敌我指挥官之间,有比拿着枪互相射击更重要的事。”厮杀归厮杀,恼恨归恼恨,他们还是能够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在谈判桌上彰显风度的。于是乎陶璜走下了城墙,亲自迎接了所谓的“使者”,邀请其入了都督府(即太守府)。主人翁命人摆上新鲜的水果和蔬菜,以示城中的物资充裕。

“陶都督在此住得还不错吗?”张轨首先开口寒暄。

“承蒙关心,总比诸君风餐露宿好些。”陶璜的话软中带硬。

“可惜啊,可惜!”张轨刻意摇头抚掌,扫视着满堂华丽。

“张郎有何可惜?”陶璜保持着君子的翩翩礼貌。

“这间屋子的主人,也就是我们的横海将军,希望能早点把它给收回去。毕竟租借给你这位远道之客,时间已经太久了。”张轨拱了拱手,仿佛不是两个阵营在磋商,而真的是在谈论私人的小事一桩。他还开着玩笑,说是晋人怀着上国之宽容,豁免了对方的房费。

“后生,恐怕你们才是来客吧?”陶璜不以为然,笑着拒绝道:“自东汉献帝建安十六年(211年)以来,这里都是属于我吴国的管辖范围,已经六十多年了!汝等之晋朝,建立迄今不过是九年而已,安能把这里当做自家?请转告你们将军,就此离开,各安边境,岂不美哉?”

“谬矣,大谬矣!原本听闻陶都督是贤士智者,可没想到今日一见,竟然说出这等没有见识的陋语,真是令我这个仰慕者大为失望!”张轨把手捏成拳,重重地敲了几下桌子,然后把杯中水一饮而尽。

“有何不妥?但请指教。”陶璜并无动怒之意。

“周武革命之世,殷商绵延多久?”张轨反问。

“恐怕将近六百载吧。”陶璜飞速心算着。

“秦人夺鼎之时,周疆还有多大?”张轨又问。

“洛阳一隅之地。”陶璜皱着眉头。

“汉朝建立之初,秦已覆灭几年?”张轨还问。

“呵呵,呵呵。”陶璜心知其意,不想说话了。

“华夏居中国,分沃野为九州,控蛮夷于四方,传千年不衰之衣冠制度,安亿万勤劳之黔首黎民。谁能给天下带来太平,那就是世人所公认尊崇的‘天子’,这不是依赖于所谓的‘血统高贵’,更不是依仗着什么‘祖宗之地’。有德者居之,这绝不是一句空话!”张轨说得直白而坚定。

“你们的司马皇帝。”陶璜想从司马家族的私德反驳。

“对,司马氏的德行有亏。”张轨毫不犹豫地抢过话。

“额。”陶璜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那么大胆。

张轨瞥了眼身后,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高涤、魏准等人都默契地摆出满脸无辜的神情,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在这种敌人的腹地,张轨反而能够敞开了胆子说话,而不用担心谁去告密,若是吴人说出去,他完全可以推说是栽赃陷害。反之,在众人围观下的陶璜,可没有这样的条件。要是陶璜敢说错一句话,立刻能领教到孙皓的手段残酷,整个家族不保。

“然而,中原始终是正统所在,无论大晋比伪吴的建立迟了多少年,也不管司马氏和孙氏谁优劣,衣冠礼乐仍旧传承于我方!汉禅让于曹魏,曹魏禅让于大晋,不管人心里怎么议论,可毕竟是一脉相承的沿袭,也守了传统规矩。两个亡国之君的子孙,都能在本朝享受爵禄,这就是宽怀和正统。”张轨抛下顾忌,侃侃而谈:“蜀汉、孙吴则都是汉末乱世衍生出来的割据政权,经过这几十年的腐化,早已衰朽得不成样子,覆灭是迟早的事。休说你一个区区交趾要收回,我相信放眼十年之内,整个吴国也必将被并入我朝!”

“小儿辈信口雌黄!”陶璜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难道不是吗?正如陶都督所言,司马氏的治下仍有很多缺点,例如仍让王浑、羊祜、陈骞这些凭借关系上位的勋贵子弟领兵,放任他们安逸地在边境上吃喝玩乐,丝毫不急于统一四海、收拾山河。否则的话,以汝主孙皓的不得人心,岂能坚持到今日?”张轨本就有满腔的不屑。

“羊祜可是汝朝的名将。”陶璜撇着嘴说。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张轨翻了个白眼。

“他的名声和地位远高于你,天壤之别!”陶璜提醒。

“对错无论尊卑。如果认为名气大、身份高就是天上人的话,哪来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张轨耸了耸肩:“其实我近日来,主要就是要与将军谈羊祜、谈陆抗、谈羊陆之交,继而是我们的关系。”

“既然有话,那就说吧。”陶璜伸手示意。

“因为沿袭察举制的遗风,他按照‘孝廉’的模板,搞了些‘孝思过礼’、‘毁慕寝顿十余年’的行为邀取名声,这是彻头彻尾的演戏,不足道哉。他的姐姐羊徽瑜是司马师之妻,而其堂弟羊琇又是皇帝司马炎的同窗知己,这才是他的立身之阶。”张轨仿佛隔空翻着羊祜的履历,一件件细数道:“此人最早拒绝曹爽的征辟,充任朝官时又疏远魏帝曹髦,躲避曹氏、司马氏间日益激烈矛盾而自请调出宫廷,都是非常精明老辣的政治选择。等到司马昭彻底立威掌权后,他又欣然接受‘相国从事中郎’的身份,主动参与进来,与荀勖共掌机密。继而他又担任统领禁军的中领军,又升任尚书左仆射的文职高官,短期内又出任都督荆州诸军事、假节,替司马氏掌管南方的军政大事,可谓是宠信备至。这数年之内发生的一切,难道是因为其本事多高吗?呵呵,我还忘了说,原本已让奸臣贾充出朝去凉州,这位的羊祜还上密表维护,两人交情好得很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羊祜和贾充是亲密好友,人品可想而知。”

“龙生龙,凤生凤。”陶璜听着也呵呵直笑,却口头反对。

“好,那就说说这个庸人去了荆州,都在做些什么吧。”张轨不忙于争辩,继续说道:“羊祜抵达荆州,继续着他竭力虚伪矫饰的‘名士’事业,所谓‘开设庠序,绥怀远近,与吴人开布大信,降者欲去皆听之。’听着好像十分美好,实际上是把延误战机、尸位素餐改成好听的话而已。在羊祜到来之前,你们孙吴的普通将领投降已经是源源不断,就连身为宗室的夏口都督孙秀,世代吴臣的西陵督步阐,都各自率部归降。而羊祜作为军事都督,在国家最重要的防线上,在天时、地利、人和齐备的情况下,不思考如何抓紧战机灭敌,竟然还是每天‘轻裘缓带,身不被甲,以畋渔废政。’搞这种故作风雅的把戏,畏战避战。”

“言重了,言重了。”陶璜摆手劝止。

“我就搞不明白,他羊祜究竟是奉命来对抗吴国的,还是仅仅来国境线巡逻的?他这么做无疑是默认了割据的合理性,双方是平等的相邻国家,谁也不难为谁即可。秦汉以来天下大一统的观念,就是在他们这些酒囊饭袋的手中,变得可有可无!作为主掌军政的都督,稍有志气者都会想着尽早攻灭敌国,快些实现家国一统、天下太平,而不是空耗个几十年来,拖延到敌方能战人物都老死,然后凭借数倍于敌的实力去捡便宜。反观他的所作所为,‘将帅有欲进谲诈之策者,辄饮以醇酒,使不得言。’这份消极的态度溢于纸上,令有识者耻笑!他倒是可以每天喝酒打猎,而大晋为了维持漫长的边境线,驻防数十万大军,耗用更多的民力频年转运,对得起朝廷和百姓吗?”张轨越说越是气愤。作为实干派,他太讨厌羊祜那种靠关系上位的虚名高士了,只有趁着身在敌营没有隔墙之耳的机会说个痛快。

“君未免太过臆断。”陶璜对此不置可否。

“是吗?还可以我可以与陶都督打赌,再过几年,这位羊祜恐怕会主动请缨伐吴,与往日的风格迥异,难道说是忽然良心发现、壮志勃发了?非也。益州刺史王濬‘密令修舟楫,为顺流之计。’人家远在西南的成都,都抢着要千里迢迢来灭吴了,岂不让他感到慌张?其实世人都知道,神州不可能持久分裂,大晋占据了天时、地利,灭吴是早晚且不难的事,只是朝中的公卿将相、朝外的驻防将领都贪图安逸,没几个人愿意动真格而已。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这位羊祜的‘稳重持军’,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张轨的抨击不肯罢休。

“可羊都督到底还是懂点军事的。”陶璜揉了揉鼻子。

“呵呵,他的战术能力多么孱弱,也在西陵之役暴露无遗。去年八月,你们吴国的西陵督步阐据城降晋,吴派驻扎于江陵的陆抗讨伐步阐,晋则以荆州刺史杨肇、荆州都督羊祜等率军援救步阐。从军事实力对比而言,陆抗三万,羊祜五万,杨肇三万,差距明显。而陆抗果断放弃江陵,带着兵马直扑西陵城,于中途截住了杨肇的军队。在两军阵前,吴将朱乔、都督俞赞等叛逃,进一步客观说明了东吴的人心尽失。可是陆抗凭借战术,依然击败了文官出身的杨肇,并且趁势攻陷西陵城,将步阐等人夷灭三族,此时是十一月。在这紧张的战局之中,长达三个月的漫长时间里,赫赫有名的‘羊叔子’又在做什么呢?他顿兵于吴国防守虚弱的江陵城附近,被小小的偏师阻挠就畏惧不前,听说西陵城破的消息立刻扭头回撤。在那时,陆抗的机动部队只剩下五千轻装步兵,而羊祜带着完好无损的五万大军,竟然就连面都不敢碰就逃了?事后,即便正直的官员们百般谴责上奏,皇帝也只是把羊祜贬为平南将军而已,毕竟他是姻亲兼门阀,照旧用之镇守荆州。反倒是勇于支援的杨肇最委屈,直接贬为平民。”张轨从每个角度都非常埋汰羊祜。杨肇是潘岳的岳父,故而许多内情他是从这条线知道的。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比你想象的更加复杂。固然,从对错、是非来看,他是个不值一提的伪君子,可你们皇帝信得过他!这是最重要的。与其让能力过强的豪杰带兵,不如让这种绝不反叛的庸人带兵,这是淮南三叛积攒的经验。”陶璜何尝不感慨,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我国的陆抗,未尝没有私心。”

“我当然知道,接下来就要说他。”张轨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转而说道:“我听人说,贵国的吴郡太守贺邵,举发当地豪族陆氏、顾氏等‘役使官兵’,连国家军队都差役如奴隶,还藏逋逃亡、违法犯纪,严厉得加以惩处。可就是西陵之战的‘大英雄’陆抗,向皇帝孙皓上表请求,获罪的人就又都释放了,陆家照常做吴郡的土霸王。可有此事?”

“你的消息很灵通。人尽皆知,我无须隐瞒。”陶璜点点头。

“把他俩的事迹串联起来,正是当下的关键问题!当今的豪门大族,没有家国大义,各成门户私计。羊祜和陆抗的想法类似,都是凭借着敌人的存在,自己长期都督方镇在外,便于家族凭借这种戍边的‘名望功勋’,在后方谋私利,他们当然要搞‘羊陆之交’,弄出对方都是‘名将’的样子,演戏给世人看!两国的皇帝为了稳住他们,对其家族的犯法情形自然是尽量纵容。说难听点,这就是养寇自重!”张轨把话说得很严重了。

“我无法否认,此事在某种程度上是存在的。顾、陆、朱、张等大族,在我东吴的田产遍布各州郡,多得不可胜数。其麾下的僮仆,顷刻就能拉出万人之军。料想以他们的财富,起码能让子孙辈承平繁衍五百年。”其实在平日里,陶璜也会有类似的感慨,只是无人诉说而已。

“他们那种生活,陶都督难道不动心吗?”张轨嘿然。

“我,我嘛。”陶璜恰到好处地闭上了嘴,打着哈哈。

“我知道,你们家族在交州的田产最多。”张轨随口一提。

“是吗?军务倥偬,我倒没有仔细算过。”陶璜镇静自如。

“我们收容了很多归降的交州军士,据他们所说,多数在为陶家耕田。这也可以理解,私心是杜绝不了的,每个人都得为家族考虑。那些东吴大族皆如此,还霸占完了最富饶的土地,你们来边角荒远开垦土地养家,不也情有可原吗?”张轨这时才把关键的话抛出来。

“归降你们的军士很多吗?”陶璜捕捉到了重点。

“大约近万人吧。”张轨故意夸张了些,有意无意地劝说道:“陶都督是聪明人,自然懂得维持家族实力的道理。现在以你的情况,真的还能维持住在交州的占领吗?倘若不顺其自然归国的话,恐怕你今后的忧虑还长着呢!陶家不似那些大姓,可没有那么强的底蕴挥霍。”

双方很有默契,这番话点到为止,陶璜呵呵笑着没有作答。诚如对方所言,在几年前交趾之战开始时,他其实是个事不关己的苍梧太守,远在安全的后方腹地,却非得坚持“自表讨贼”,真的是只有公义而没有私心吗?非也,谁都不是圣贤。陶璜的关注点在于,其父亲陶基是出身扬州丹阳郡的低级寒士,是当过东吴交州刺史之后,才把这个“陶家”给凭空支撑起来的。其家族在交州地区有大量的田产和僮仆,是他割舍不掉的切身利益。

什么是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什么是人脉资源、盘根错节?陶家的迅速崛起就是很明显的例子。陶基当了这个交州刺史,掌握了几年的军政大权,就能与其麾下的郡守、县令以及很多豪门大族建立起关系网,又从无到有地拓展了土地、僮仆和庄园。以他们家族的孱弱实力,不能在富饶的扬州、荆州,和东吴大姓分一杯羹。可凭借着一任州官的资历,仍然能在这积攒起来足够的财富,养活日益庞大的“陶家”,这个新兴的军功贵族。正历上就是如此,陶璜的儿子陶威、陶淑,以及孙子陶绥都将担任,陶家在交州的利益能绵延到一百多年后。现在不起眼的合浦太守修允,在当地的势力也传递到其子孙,其他的人均可以推想。

站在这个角度,就能理解张轨的话外之话了。陶璜率军征伐交州的最大本意,就在于固守本家族来之不易的利益,而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为国戍边,后一种或许有但绝对不多(历史上陶璜投降西晋也非常顺利,确保了子孙富贵)。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陶璜手里的实力折损过半,强行在交趾支撑着只会把私人力量损失殆尽,得不到丝毫好处。

而如前文曾述,东吴最讲究实际,门阀的独立程度远甚于北方,士兵只在每个家族手里传袭,谁有权谁说了算。说得直白点,东吴是由大大小小的军阀们,所合作扶持起来的联盟,无论陆抗、虞授,还是陶璜、修允,听名声都是“贤臣良将”,可本质上都是军阀性质的大族。要是继续战败,陶璜失去了手头的最后这一万军力,回国之后没有了立根之基,吴国皇帝孙皓压根不会给予抚恤补偿,甚至就连修允这种小军头都可能不再听命指挥,再无翻身的机会。反倒是他如果知难而退,带着残部从容回去休整,那么在吴国朝廷眼里他还有价值,能赐予更多的土地养活军队,犹如那个养寇自重的陆抗。

“鸡肋。”陶璜苦笑着,第二次想起这个词。

“陶都督,你我都是辛苦从寒门起家,何必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挥霍下属的性命?羊祜、陆抗这等人物,谈笑玩乐就能换得万古美誉,不需要似我等这般冒着危险苦战,难道不令人齿冷吗?不如各退一步,我们收回交趾城,你退回合浦,各得其所,岂不两全?”张轨循循善诱。

“谁说不是呢。”陶璜抱着脑袋,很纠结却下不了决心。一旦退兵,他的实力的确能够保全,可好不容易挣来的名声会大打折扣。输给孟干、张轨这种无名之辈,想来想去都不甘心。

“哦对了,贵公子尚安,无劳挂心。”张轨故作恍悟。

“他在你们那?”陶璜叹了口气,此时并不感到奇怪。

“公若退兵到交趾境外,我们即刻就把他放回。”张轨伸出手掌立誓,并继续说道:“我家孟将军,还希望定个私下的君子协议。最起码半年之内,双方互相不攻击,犹如羊祜、陆抗之事。这世上岂有我们付出鲜血和伤亡,还不如这些坐享其成者的道理?”

“此话当真?”陶璜已经掩饰不住心动。

“决不食言。”张轨重重地点头承诺。

“我要与本军的将校们商议。”陶璜还是没有轻易松口。

双方的会谈到此为止。张轨等人被请到客房,舒舒服服地吃了饭食,并被邀请在城里休息,只是主人翁不再陪伴。他们七个人自娱自乐,随便逛了下街市,就早早休息了。

只是睡到半夜时,忽然听见外头人声鼎沸,并看到了照亮夜空的火光,还听见铠甲的碰撞声和马匹的喘息声。高涤等人紧张地跳下床,手里抓着兵器堵住门,慌张地组织临时防御。

“可能是贼人偷袭。”郑律紧张不安,低声呼唤主将。

“谁会偷袭我们几个?”张轨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可亲卫们依然不安,毕竟是身处于敌人老巢,倘若有意外可就无路可逃。高涤、魏准靠在门边,栾琼、冯旷守着窗户,郑律、卫仪端着弩箭瞄准入口,谁也不敢睡觉。熬了一个通宵后,听见外头鸡鸣了数声,他们才壮着胆子推门出去,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军都撤走了。”片刻之后,高涤回禀道。

“知道了。”背对着门假寐的张轨,闻言终于放松。

害怕被再次偷袭的吴军,连夜离开了交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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