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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诞谋非是诞,令狐愚计未为愚。

豺狼颈项何堪抱,千载犹悲误托孤。

——陈普(元代)

虽然曹魏篡汉立国,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然而从私德信义来说,相对于司马懿篡位的权诈变化这方面,仍然可以五十步笑百步一番。魏武给出“狼顾之相”的评价,可谓恰到好处,绝非虚言夸张。

哪怕经历千百年风雨后,司马懿隐忍奸猾、背信弃义、凶残狠辣、篡权夺位的故事,依然会让人在炎炎盛夏时都觉得不寒而栗。他可以在位居太傅之尊时,仍然笑眯眯得看似慈眉善目,哪怕向年迈的下层官员动辄下拜,谦恭得超过了昔日的王莽。他可以在看似已经养老赋闲时,暗地里蓄养了三千武装死士,风驰电掣之间就能夺权。他更可以道貌岸然、信誓旦旦得指着洛水为誓,答应老友蒋济、世侄陈泰、重臣许允等,允诺让曹爽太太平平当富家翁,却在控制政权的一转瞬,就对曹爽等八人夷灭三族,血洗其党羽五千余人。无端被好友当枪使的蒋济,此后便悔恨交加、气死家中。

如果说司马懿受魏文帝曹丕托孤之重,顾及颜面尚且还有所底线的话,那等到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掌权时,就是彻底的浑无顾忌了。和司马氏有世代交情的许允、夏侯玄、李丰等人,仅仅在高平陵事变五年后,就被司马师猜疑诛杀。至于更耸人听闻、亘古未有的是,继任的司马昭不仅对稍有违逆者横加屠戮,还纵容属下公然弑杀皇帝曹髦,连与之有总角之好的陈泰都气得呕血而死。纵览历代,大多数王朝是经历战乱之余、以武开基,唯独晋朝是纯以阴险狠辣、权诈立国。

“王凌是司马宣王(司马懿)的门第世交,夏侯玄是司马景王(司马师)的总角之好,只要获罪于万一,就遭到阖门族灭。司马文王(司马昭)犹有过之,对于不肯接受征辟的嵇康怀恨在心,也是找借口即行诛杀。”皇甫方回苦笑着摇摇头,说起本朝的故事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尽。

听完这一切的张轨,紧锁眉头,并未吭声。

“士彦呐,所以你一定要清楚知道,当今是个什么样的天下和世道。哪怕阮籍、向秀这种内心再抵触司马氏的,也迫于威吓出仕做官,替新朝廷装点门面。大晋建立未久,陛下又正值青春、年轻气盛,对不肯依附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更遑论冒犯使者了。”皇甫方回凑近身子,推了推对方道。

“我,我实在没想到,境况如此之甚。”张轨终于有所言语,长叹一声。

“唉!”身处如此叔世的皇甫方回,也自觉苦闷。

“那我这就去官府认罪、自请责罚,可能当今陛下会顾及颜面,稍作斥责或者惩戒即可过去,庶几可以幸免于这场祸患?”束手无策的张轨,歪着头想了半晌,也还是只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即便有此侥幸心理,可听完这些故事的他,也深知此计成败几何。

“当初何晏为了脱罪,帮着司马懿把曹爽的党羽,丁、邓等七姓逮捕定罪。可是哪怕他卑躬屈膝、讨好乞怜,司马懿仍然坚持说还差一个家族,何晏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皇甫方回没有直接回答,继续用本朝故事侧面叙说:“司马宣王笑着告诉他,差的自然是他何晏自己的家族。”

“嘶!”饶是有了准备,张轨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冷战。

“司马氏的喜怒秉性,实非常人所能揣测。虽说眼下,当今皇帝登基以来,还没有什么大的诛罚。但是从他父祖两代的家传来看,绝不会是心慈手软之辈,你去自投罗网,下场很难预料。到时牵连阖族,乃至于亲朋故旧,并非不可能。”皇甫方回正襟危坐,直言明说。

“那依贤弟之见,该当如何?”张轨愁眉苦脸得反问道。

“唉,你侮辱朝廷使者,这是有司可以直接判定处刑的,就算想见皇帝求求情也不可得。何况你也不是名门望族,对朝廷也素无贡献,功勋什么的更是无从谈起,‘八议’之中的哪一种你都沾不上边。否则但凡符合其中一‘议’,找几个朝中重臣疏通求情,也很容易减免刑罚。”皇甫方回盘着左手,拈着颚下仅有的两三根短须,似模似样得分析道。

“喂喂喂,我,我张家是大梁城中望族,怎么可以说不是呢?”听到此处,张轨赶忙凑近几分、伸手一拍,把对方故作老成的拈须姿态给打断,急急忙忙得说道。他虽然听不懂所谓“八议”是什么,但也基本理解了对方话中的意思,顿时感觉希望丛生。

“且住,且住!”皇甫方回也连忙反手一击,好不恼怒。

“嘿嘿,冒犯,冒犯!”自觉失礼的张轨,不好意思得赔笑道。

“士彦兄,不是我说你,你的籍贯是安定郡乌氏县,父祖亲族之中官品最高的,也不过是五品而已。放在雍凉自然还算大户,可放在整个大晋朝呢?沧海一粟!你倒是说说看,称得上是海内高门吗?如何能达到‘议贵’的条件?”皇甫方回敛去怒容、懒得计较,仍是愁眉不展。

“我,我是赵王张耳的子孙。”张轨犹有不服,但越说音量越低。

“五百年前的赵王,放到今天能算个什么?要这么算,我皇甫氏更是姬周嫡派子孙,难道还承先人之泽一万年不成?”皇甫方回听得烦躁,忍不住瞪着眼睛斥责一声。可是转眼看到同伴那畏怯的模样,联想到其记忆全失、思想浑噩,语气又顿时缓和下来:“八议这个条件,确实没办法达到。”

“是!”对当今世情才刚刚略知一二的张轨,不敢再胡乱言语。

“本朝天子即位时,虽然封石苞、郑冲等人为八公,却只是名义尊崇、褫夺实权。他所真正宠信的,乃是贾充、裴秀、王沈、羊祜、荀勖几人。但凡只要其中一人肯说情,那也能保你我无事。可是奈何。”皇甫方回说着说着停顿下来,摇头不已。

“原化贤弟,你说你们皇甫也是当今大族,难道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交谊吗?倘若是你年轻无闻,不妨请师尊出马,讨个人情。”好不容易听出点门道,张轨登时眼中发亮,一边夸一边询问。

“胡闹!民间有谚言,‘贾裴王,乱纪纲’,正是嘲弄此辈。我父玄晏先生,历来逸静清素,不肯与这群阿谀小人交游。几年前贾充亲自奉圣旨来征辟,父亲也是直接避而不见,恐怕还开罪他不小。”皇甫方回立刻否认道。他深受家风的影响,也瞧不上当世的几个所谓“奸佞”。

“唉!”张轨喟然一叹,披上衣服准备起身。

“士彦,你要作甚?”皇甫方回颇觉意外,赶忙阻拦。

“收拾收拾,洗干净点,准备引颈就戮啊!”张轨斜着眼,带着两世为人的超脱感,玩世不恭得调侃道:“反正你原化老弟左一言、右一语,仍旧是无计可施、白费口舌。还不如乘着能有几天自由,先快快活活得过了再说。到时找个干净点的老树,或者云深处的悬崖,岂不痛快。”

“别别别,你莫那么急啊!”看到对方真的迈出腿去,皇甫方回连忙也从座位上窜起来,拉着其大袖不迭劝阻。其实他只是生性如此,行事前后顾虑、讲话慢条斯理,并非有意说闹。

“可别,听你这分析来分析去,还没等找到个头绪,朝廷追责的使人就要到了!与其在这干耗着,不如能享受多久是多久。反正我再死一次,兴许能到个更好的世道!告辞!”张轨半真半假得拱拱手,拂袖欲走。

“等等,我有办法,有办法!”可能是蹩脚的激将法奏效,也可能纯粹是情急之下的神智顿清,皇甫方回的脑筋豁然开朗,跳过那些杂七杂八的分析,大声喊道。他一边说着,一边直接从后边横抱住了张轨,吓得后者浑身一哆嗦,顺势将其拥回榻上。

“你在做什么?”张轨沉声呵斥,狠狠瞪了对方一眼,然而却很奇怪,并没有生气的感觉。前世的他,自从见证了父亲张耳和陈余的故事之后,已经和亲友们有意疏远,时刻保持着几分距离。再加上身为赵王、地位尊崇,像这样的朋友亲近乃至及于亲昵的行为,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

“怕你真不肯听,故相戏尔。”皇甫方回赶忙松开手,挠着头傻笑几下,也觉得有点激动了,继而又半开着玩笑说道:“反正咱们是把臂之友、刎颈之交,榻上抵足而眠、彻夜长谈也是常事。从前汉光武帝刘秀和严光,同眠偃卧,以足加腹,也是千古美谈。”

“谁和你同眠偃卧,以足加腹了?”张轨哈哈一笑,方才紧张的心情一下松弛许多。纵然他没有听过刘秀和严光的故事,但仅仅是这样的形容,也觉得颇有意思,能听出此二人的交谊情深。

“嘿嘿,士彦兄,咱们昔日也是说好的,要效仿古人的管鲍之交,以诚相交一世,把臂同游百年。”看到同伴终于开心而笑,皇甫方回的心里也登时舒服许多,拍着对方的肩膀道:“所以千万别轻易说,要什么痛快了断。这冒犯使者之事,并非严重到那样地步,肯定还有办法。”

“你还是去与山中猿猴相交一世,和白云把臂同游百年吧!有什么主意,就快些说来。”张轨佯怒,斜着眼睛嘲弄道。不过他的心里,却是大受触动。此人仅仅相识一面,就如此热心诚恳,实非陈余之辈。况且他的内心,还是想要借此有用之身,延续自己子孙事业的。

“好,那我就说简单点。正像刚才所说的,冒犯使者的事情大小,其实全在于皇帝的一念之间,只是司马氏家族历来阴狠毒辣,对平时乖觉的能够客客气气,对敢于冒犯其权威者不会容忍。因此,找到几个近臣加以疏通,很有可能让陛下不加介怀。倘若你我抢在诛责之前,乖乖得主动接受征辟赴洛,那事情就更有把握。”这次皇甫方回说得很明快,也确实有道理。

“哦?但刚才不是说不认识近臣吗?”张轨点点头,觉得可行。

“的确,素无交集。但是士人交游,乡党情谊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且效力不亚于亲朋。眼下你我所在的安定郡,恰好有一支当世大族,几代人都为司马氏效力。只要拜托他们出面周旋,我等再主动赴洛求见,必能获全。”皇甫方回眼神抖擞得说道。

“哦,是何人?”张轨很是好奇。

“安定胡氏!眼下胡奋任徐州刺史,因为数代都是司马氏重臣的缘故,深受陛下倚重。我们计出三路,其一是赶紧修书,求父亲赶赴洛阳调解;其二是使人致信,求胡奋看在乡党的份上求情;其三是主动入洛,向陛下解释纯属试药昏智,所以冒犯使者。”皇甫方回满脸得意,大有运筹帷幄的风范。

“甚好,甚好!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走!”听到此处,张轨彻底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互相保障的三计足矣。他畅快得笑了几声,拉起还在摆悠哉军师姿势的好友,就待出门。

“走,准备去哪?张士彦,你干的好事!”正当此时,紧闭的木门忽然被推开,闯入一个清瘦颀长、肤色微黑的青年男子,拂了拂袍袖,冷哼一声。只见此人胯下带剑,身后还跟着两个跟班。本应在门外守候的郑律、卫仪二人,慌慌张张得跟在其后面,不敢阻拦。

“关你何事?”眼见来者不善,张轨毫不客气。

“使,使。”看到来者,皇甫方回急道。

“使者?”张轨猛然醒悟,这应该就是使者仓促间搬来的救兵了,看这携人带剑的架势,恐怕就是要来拘拿自己的。男儿可以输个干净,但绝不能束手就擒,这是他挣扎于秦末乱世的生存经验。只是刹那之间,他便立刻找到了目标,飞速从房间抄起根结实的长竹板。

“你要做什么?”来人按着剑柄,不可置信得怒喝道。

“士彦,切莫!”皇甫方回急得差点跳起来。

“恶党爪牙,代我去向黄泉下的刘邦问好!”张轨大喝一声,露出诡异的笑容。他抢在众人有所反应之前,高举竹板狠狠击下。来者毕竟是始料未及,到底还是没来得及拔出剑来自卫。

“你!”来人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敲得额头淤紫、头晕目眩,登时瘫坐在地上,急切地喘着粗气,斜靠门板说不出话来。他带来的两个侍从,连忙哭喊着得拥上来,一个帮忙扶起身子,一个赶紧按住伤口,急得焦头烂额,浑然顾不上处理施暴者了。

“快走!”张轨趁此机会,抓着“新朋友”皇甫方回,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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