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洛阳城,春如云海,人似潮浪,上下内外充斥着欢欣祥和的味道。清晨时分,在西面笔直的大路上,一行风尘仆仆的远方旅客,兀然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走得不急不缓,穿过热闹喧哗的西大市,行过梵音唱祷的白马寺,迈经戒备森严的西阳门,踏着平整坚实的青石道,径直往宫城的方向而去。
若是有识货的人,定会发现这队人的架势并不寻常。开头的一辆黑色“驷马安车”,是专门用于乘坐的大型贵人乘舆,平常唯有皇室女眷、诸公重臣得以使用,此外就是获得天子特赐者。而后面的几辆车内,除了几个乘坐者外,则满载各类图书。
途中已经有不少人在悄悄议论,为首安坐的那位面貌慈和、须发皓白的老者,盘着双腿安坐在车上,任凭外界的纷纷扰扰,目光直视前方从未没移动。因为他年轻时受到名士风气的影响,过量服用寒食散使得体内常年燥热,所以寒冬食冰、盛夏浸水,仍然浮气流肿、四肢酸重,很难独立行走。正是这个缘故,大晋皇帝闻听他的贤名,昔年登基时特地让使者赐予了安车、黎杖,并特赠送府库藏书一车,算是对草野贤士的礼节。
“玄晏先生!”穿梭在城内时,终于有几个路过的凉州籍太学生,惊呼着当街指认出来,激动地向旁人叙说道。要知道,来的这位玄晏先生,可是二十年前就闻名于四海九州的奇士,不仅精通文史典籍,还擅长针灸医术,当世无人能及。皇帝几次下诏征辟,都没有招来此人,孰料今日会主动入洛!
恬静养气的皇甫谧,听到士子们的招呼声,客气得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力气多说话。如前所述,他的身体被药酒摧残过度,本来就禁不起什么劳累,何况是近日来的千里旅途颠簸。若非是为了那个爱徒,他是不会从隐居的崆峒山上紧急下来,日夜不歇、奔赴至此的。
安定郡朝那县皇甫氏,在魏晋之际众多的门阀之中,并不算太过耀眼。该家族从东汉时期的度辽将军皇甫棱开始发迹,在汉末皇甫嵩讨平黄巾之乱时走上巅峰,是个名将辈出的边境大族。皇甫谧早年父母双亡,又因为家传的关系喜欢和孩童编荆为盾、执杖为矛,装扮作武士的样子互相打闹,是得益于其叔母任氏的谆谆教诲,二十多岁后才静下心来折节读书,弃武从文。没想到就和苏老泉一样,他发奋读书、手不释卷,没几年立刻成为熟读古今的博学名士,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名声鹊起,有“书淫”的外号,着书之富世称第一。其所着的《帝王世纪》,至今是研究上古史的重要参考。其所写的《针灸甲乙经》,则是现存最早的一部理论联系实际的针灸学专着,使其获“针灸鼻祖”美誉。
和任何时候一样,乡党是天然的政治盟友。安定郡的大姓,除了朝那县的皇甫氏,还有乌氏县的张氏、临泾县的席氏、鹑觚县的牛氏等等,历来有互相扶持、互教子弟的传统,又因为身处边疆动荡之地,彼此之间很是团结。皇甫谧受教于席坦,而他自己又有张轨、牛综、席纯等弟子,皆是携手进退、同气连枝的乡亲。当然了,因为他的名气过大,即便是京兆挚虞等更高层次的远方豪族子弟,也慕名来他的门下求学。在众多的弟子中,同郡青年张轨机灵敏锐、忠厚淳朴,深得他的喜爱和亲传,所以这次即便是再辛苦,他也得亲自赶来求情。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簇拥着这支车队翻滚向前,犹如雪球般越来越大。等走到宫城正南端的阊阖门时(洛阳城正西亦有同名阊阖门,东汉原名上西门),看热闹的人已经非常多了。守卫的官兵见状很是惊讶,等来者通报了姓名和来意后,更是错愕且吃惊,赶忙层层喊来了值守的将官,进而去禀告皇帝。等待了半个时辰之后,主管宿卫的北军中候、甘露亭侯羊琇(曹魏太常羊耽与才女辛宪英之子,因读书时和司马炎同学而关系最为亲密,得以执掌禁卫)亲自到场,大队禁军整整齐齐得分列站好,将客人迎入宫城内。
踏入森严的魏阙之后,沿途有更多的文官武将加入队列,纷纷向玄晏先生打着招呼问候。冠军县侯、左卫将军郭彰(曹魏名将郭淮侄子,贾充妻兄),右卫将军赵序(常年追随司马炎的亲信部将,深受信任),以及许多杂七杂八、称号繁多的官吏,一时间难以尽数。皇甫谧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风度,谦和有礼、不卑不亢得和这些高官寒暄闲话,并未因此就改变心情和坐姿。倒是他的几个弟子和仆从,很难得见到这副朝官扎堆、禁卫扈从的威严景象,任谁都有些心跳加速、神情紧张,甚至有点胆怯和结巴。
终于走到太极殿外,任何车马都得停止住了。皇甫谧拿出皇帝亲赐的拐杖,在门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得下了车,缓慢地挪着步子朝内走去。禁苑里铺路使用的是平整的大青石板,踏入殿中迎面是巨大而空旷的会场,远处是巍峨高大的殿宇、精美大气的斗拱,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呈现出具有帝王风范的雄壮,令人震撼且心惊。凉州的客人们屏息凝神,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压得人难以呼吸的气势,随着引路者小心地迈步向前。
“天子召见玄晏先生!”在遥远的殿宇之下,两名身材高大的卫士高声喊着。继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禁军士兵们,开始逐排传递这条消息,不断循环得传导到大殿门口,使得气氛更加肃穆。等到一行人走到中途时,廊下卫士又开始发出新的指令,引得军士们齐声山呼万岁、重复者三。高亢的声音在天穹之下回荡,吓得一个胆怯的僮仆站立不稳,几乎直接跌倒在地。
“我辈是朝见尧舜般圣明的天子,诸位可莫作秦舞阳的怯懦之态!”作为众人的主心骨,皇甫谧以拐杖撑着身体,回过头来笑着勉励道。接着他又深吸一口气,硬撑着身体向前趋行,皇城的规模实在是太大了,令他走得有点吃不消。其子皇甫童灵、皇甫方回,小心翼翼得左右搀扶着,尽力让自己的内心平和下来。秦舞阳,是“荆轲刺秦”故事里“色变振恐”的副手。
步入太极殿中,仰头可见翘首以待的皇帝司马炎,正在宝座上焦急得以手打着节拍,满脸皆是喜悦。按照殿上礼仪,左侧是侍中裴楷、荀顗、任恺、庾峻四位,右侧是散骑常侍何劭、裴浚、刘智、华峤、向秀、卫寔等,这些顾问左右的官员是日常陪侍在帝侧的,今日自然在场。然后是值守禁中或者有时在内的其他官员,依次罗列在他们的下方,站得高低有序、济济一堂。待到贵客进入,近千道目光齐刷刷得聚焦过来,森严的气氛中却没有丁点声响。大晋的皇家威严,此刻令人感受得十分真切。
“山人皇甫谧,才疏德薄、年老齿衰,还劳烦陛下的多次征召,实在是有愧于心。今日得以瞻仰天颜,实在是荣幸至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甫谧并没有沿袭两汉以来隐士倨傲的传统,直接摆出了低姿态。继而他真的推开二子、抛下拐杖,作势要下拜。
“先生切勿如此,切勿如此!你肯不远千里来加以教诲,已经使得朕十分感激了。左右,还不拦住!”司马炎见状既是开心又是激动,赶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伸手呵斥道。比起这种虚荣,他更在乎自己尊贤敬老的名声。皇帝下令后,几个离得近的大臣,连忙抢着去把皇甫谧给扶住。
“多谢陛下体谅!老臣朽钝之质,本欲竭诚报效于盛朝,只可惜身体难以调理。幸赖几个门生弟子,还算有点出息,亦愿他们作大晋的良臣。”皇甫谧也只是摆个姿态,得到台阶后站直了身子,客气而隐晦得说道。两个儿子,以及弟子牛综、席纯,恭敬得站在他的身后,其余人则被挡在外头。
“玄晏先生所栽培的,自然是能千寻参天的大树良木!”对方的话一出口,司马炎就听出了弦外之音,明白了其真实的来意,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所以他先出言安抚住这点,然后就着前话慰劳道:“不知道先生近年来,腿脚和燥热的毛病是否好些?是否需要御医的诊治?”
“天子的关心,山人铭感五内!只是我也粗略擅长医术,这是无法根治的宿疾,并不需要烦劳旁人了。还望陛下的恩泽,能够多惠及到四海苍生,尤其是解救东南百姓的倒悬之苦,此我辈之宏愿也。”皇甫谧倒也不急不躁,微笑着慢慢回答道。只是他毕竟长途跋涉,加之以久久站立,难免显得语气疲惫。
一问一答,颇为和谐。司马炎乐颠颠得重新坐下,并吩咐给客人们放置坐垫,让其坐在大殿的正中央。然后他为了表示出自己的求贤爱才之心,又转而开始和皇甫谧聊起来其他的日常话题,语气诚恳且真挚,仿佛是熟络的平生知己一般,尽显关怀之意。
要知道,玄晏先生的名气早在人间传颂,伯父司马师、父亲司马昭和自己都曾经征辟过其充当僚属,可惜从没有成功。这次皇甫谧竟然上门,岂不是他司马炎的德行魅力使然吗?作为无功无禄的“权三代”,他实在是太需要这种事迹,来妆点自己苍白的功劳簿了。
“明日要督促中书,把这件事大肆宣扬出去!盛德感召,王化播远,河清海晏,野无遗贤!”司马炎表面上仍在微笑倾听,内心里已经兴奋地难以抑制,两只手在偷偷得掰玩。他瞥了眼右侧角落,记载起居的史官正埋头飞快记录,想必他今日和贤者的对话,会流传青史、成为美谈。
“今日冒昧造访陛下,主要是表达多年眷顾的感激,以及略表犬马报效之心。”说了许久后,皇甫谧戛然收住了话题,违心得主动低三下四,并挥手示意殿外说道:“昔年承蒙天子恩惠,赐予老朽藏书一车。这次我们带来修订整理的许多古籍,以及本人的史医拙作,还望陛下收纳。”
“玄晏先生编纂的书,那是朕求之不得的啊!内侍,将这些搬到其秘书署,待他们稍加整理后,呈递给朕御览。先生不妨先讲讲,书里主要是什么内容啊?”司马炎笑得更灿烂了,客气得嘱咐道。
“延年益寿之方,培源固本之道。陛下春秋鼎盛,正是需要多生育子嗣的时候,以守护大晋江山传于千秋万载。老朽不揣愚钝,又将编撰的《针灸甲乙经》、《帝王世纪》等书加入,以供为政者参详。”皇甫谧答得很隐晦,意思却很明确。他听说过皇帝的脾性爱好,懂得对方最喜欢的是什么。
“有劳先生!朕为祖先社稷,自是勉为其难。”果不其然,听了前半段话后,司马炎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为了大晋江山”,这么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借口,正合他寻芳猎艳之心。
这位少年得志、中年称帝的皇帝,从小就享受着予求予取的生活,兼之帝位得来的太过容易,正在好色无厌、贪图安逸的阶段,怎能不好这一口?仅仅是有长辈们约束着,又担心民间的议论,才稍加容忍而已,其实他早有贪色的名声流传在外。要知道原本历史上的两年后,他会有禁天下百官将吏女儿嫁娶的荒唐命令,再往后还有“佳丽万人”、“羊车望幸”的荒淫故事,其秉性可见一斑。当然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通病,帝王特别是割据政权的帝王很多有“能快活一天是一天”的享乐思维,同时期东吴的孙皓犹有过之,五代十国更甚。
“我的这些门生,向来仰慕圣朝的教化,有意为朝廷效命。不知陛下可否允准?”送上大礼之后,皇甫谧开始转入正题。随着他的话,身后的四人口称万岁,向皇帝跪拜行礼。
“难得这些俊秀有报国之心,朕岂会有不允的道理?诸位可直接去吏部有司报道,朕会下诏加以叮嘱,要全部按照‘乡品’二品的标准,从优授官。”司马炎当场就拍了板,毫无犹豫。
“多谢陛下!只是老朽还听闻,我还有个不争气的弟子张轨,因为什么事情冒犯了朝廷,现在沦为囚徒。唉,说来也是可惜,他才十六岁的年纪,若有言行不当之处,皆是我没有教育好!老朽惭愧万分,愿意以身相代!”给足了皇帝面子之后,皇甫谧开始谈及自己的要求。当听见他提及这个名字时,在场的百官们心中都咯噔一下,互相用眼神交流。
“山野之人,不明白朝廷的规矩,好心误办了错事,万望陛下加以宽宥!我父年迈、不堪刑狱,我愿意以身替代!”刚刚起身的皇甫方回,大声呼号着再度跪拜下去,不住地为好友求情。其兄长皇甫童灵,以及师兄弟牛综、席纯,亦是随之倒地恳告。
“先生门下,师徒情深,兄弟义重,可真是让朕大开眼界!本朝一贯以孝治天下,若是人人皆如此,何愁风俗不淳朴、世道不清明?”司马炎心情本就非常好,见状频频点头,向着朝臣们劝勉道。这段时间来,为小吏张轨说情者层出不穷,他已经被劝动了大半了。
“是啊!是啊!”群臣们纷纷附和。
“伏惟陛下圣裁!”皇甫谧颤颤巍巍得再度躬身。
“严重了,先生严重了!”几番催促下,司马炎的心思已定,连忙劝阻住对方的大礼,为这件事件最终定性道:“年轻人不知道世事的深浅,又是常年处于深山的隐士,为官为吏过于莽撞了。朕原本就不忍心加以苛责,只是让他在牢中待上几日作教训,以作日后的警醒。”
“陛下天恩,老朽等铭感五内!此子也定然会感恩竭诚、如获再生,不再辜负朝廷的期许!”皇甫谧老迈而松弛的脸上,呈现出爽朗的笑容,率领着子弟门人再度拜谢。
“先生何及于此!《左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这本就是圣贤的教诲。”司马炎趁机引用着古书,以彰显河内司马氏的渊博家学,并感叹着说道:“也怪我处置不当,让如此贤士去担任小小的县吏,怎么能够发挥其才能呢?昔日诸葛亮有言,‘蒋琬是社稷之器,而非百里之才。’,这个道理是很明显的。错用贤人,是朕之过啊!”
“陛下圣明,烛照古今!”侍中荀顗谄媚道。
“遇贤则举,知错则改,真乃万岁!”另一个侍中任恺道。
“万岁!”群臣和客人都随之齐声赞颂。
“其实就连皇后都说,他和朕的长子同名,原本的年纪也应该相仿。只可惜啊,这个‘轨’年轻才俊、一表人才,朕家的‘轨’魂寄黄泉、襟抱未开。”司马炎想着想着,忽然仰头注视着横梁,重重叹息一声。这并不是作假,是他发自肺腑的悲伤。
很多年后才被追封“毗陵王”、谥号“悼”的司马轨,是司马炎的嫡长子,二岁便已夭折。原本他聪明伶俐、早慧能言,是远胜于司马衷(现年十二岁)的储君人选,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好色归好色,可司马炎和皇后杨艳感情深厚,对早夭长子的思念不绝,这也是真的。
“陛下节哀!”众人劝慰道。
“圣人忘情,我辈钟情,复何言哉!”司马炎满脸悲戚。
古代的孩童夭折率是很高的,缺乏成年子嗣则会导致家族衰落乃至灭亡,故而有“多子多福”的俗语,当然这句话今日已经过时。譬如曹丕十个儿子成人者只有两个,司马昭九个儿子早夭了四个,当时的皇帝尚且如此,百姓的情况可想而知。后世有谬言推测说是家族遗传导致,其实是不对的,因为即便到了近世的清代,康熙子女也是夭折过半。封建社会的医学水平,使得这种悲剧不停地上演,许多人的悲伤逾于司马炎百倍。
司马家族的普遍能生会养,是他们能够赢得天下的基础之一。例如从“司马八达”开始,家中这么多人出任官员掌权,并且和各地豪门望族联姻,形成的联合势力已经不可小觑。等到他们的子女再繁衍开,又有更大的家族人口基数,可以通过婚姻嫁娶、门生故吏的方式,将更多的豪族捆绑上自家的战车,最终助力了魏晋换代。所以说司马炎当下因子嗣稀少而产生焦虑心态,警惕宗室子弟的觊觎之心,是可以理解的。
“任侍中,稍后你亲自跑一趟,去黄沙狱中传达朕的口头旨意,将张轨无罪释放。关于他的后续任用,汝等也多费心。”司马炎惆怅了良久,才重新整顿好情绪,喊过任恺交待道。如此处置已经是天恩,对于这位惹麻烦者的官职使用,他还是不想纡尊降贵、亲自过问。
“是!”任恺开心得奉令。
“多谢陛下!”皇甫谧等人再次感谢。
“先生难得远来京城,可莫要再匆忙得赶回去。朕会吩咐有司,将你们一行好好招待,以尽地主之谊。”司马炎思忖刹那、灵光一现,笑着提议道:“二月的时候,朕的太子将要大婚,先生可否同席参与,顺便给予他一些教诲?朕不敢委屈你当臣子,会以隆重的客礼相待。”
邀请贤士参加太子的婚礼,又是司马炎的一招妙棋。因为和皇后的感情甚笃,泰始三年的时候,他就把司马衷立为太子,可惜久久不能服众,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尤为重要的一点,就是群臣隐晦得说太子“淳古不知世事”,甚至私底下“戆愚”的批评。此次恰好有皇甫谧造访,恰可仿效汉代“商山四皓”出山辅佐汉惠帝刘盈的故事,可以为之坐镇立威。
“恭敬不如从命!”皇甫谧领会其意,应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