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听雨轩。
这处院子果然如其名,清幽雅致。
虽不大,但布局精巧,正房三间,左右各有厢房,院中一株老梅正开得热闹,红艳艳的映着积雪。
墙角一丛翠竹,廊下挂着几个空鸟笼,想来从前是养过画眉、鹦鹉的。
王熙凤办事利落,早派了婆子丫鬟将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窗纸是新糊的,炕席是新换的。
连熏笼里的炭都提前烧上了,一进屋便是暖融融的。
“这院子真好!”
莺儿抱着个包袱跨进门,眼睛亮晶晶的,“比咱们原先那儿宽敞多了!你们瞧这窗棂,雕的是岁寒三友呢!”
茜雪拎着个食盒跟进来,笑道:“你就知道看花样,快把东西放下,去帮香菱姐姐归置药材,那一箱子瓶瓶罐罐,可沉呢。”
院中一片忙碌景象。
曾秦站在廊下,看着院中人来人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特意换了一身半新的靛蓝直裰,袖口挽起,亲自帮着抬一箱书。
倒不是真需要他动手,只是这般姿态,落在下人眼里,便是“平易近人”。
“相公,您快歇着,这些粗活让我们来就行。”
袭人从屋里出来,见他亲自上手,忙上前接。
“无妨,活动活动筋骨。”
曾秦笑道,将那箱书抬到书房门口,拍了拍手上的灰,“对了,我让你备的那几盆花,可搬来了?”
“搬来了搬来了!”
莺儿抢着答,“那盆春兰摆在书房窗下了,水仙放在您卧室里,还有两盆菖蒲,摆在廊下石阶旁,添些绿意。”
院子里,麝月正指挥着两个小厮搬一张黄花梨木书案,茜雪和莺儿在厢房里布置。
平儿则拿着册子清点带来的箱笼物件,一笔笔记得分明。
“平儿姑娘费心了。”曾秦走到她身边。
平儿抬起头,笑道:“举人爷说哪里话,这都是我该做的。”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方才太太那边又派了人来,送了两盆水仙、一对青花瓷瓶,说是给院子添些生气。”
“太太有心了。”
曾秦点头,心里明镜似的——王夫人这是做给贾母看的,显得她贤惠大度,善待府里有才的后辈。
“还有,”平儿又道,“林姑娘那边……紫鹃刚才悄悄来过,送了这包东西。”
她递过一个青布包袱。
曾秦打开,里面是一套文房四宝,并一册手抄的《王维诗集》。
笔是紫毫,墨是松烟,纸是薛涛笺,砚是端溪老坑。
每一件都不是顶名贵的,却样样雅致,透着用心。
诗集扉页上,一行清秀小字:“感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聊赠拙物,望勿嫌弃。潇湘妃子。”
曾秦看着那行字,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林姑娘真是有心了。”
麝月不知何时走过来,看见这些东西,轻声叹道。
“是啊。”
曾秦将包袱仔细收好,对平儿道,“替我备份回礼。我那里还有一盒上好的燕窝,并两匣子茯苓霜,最是滋阴润肺的,给林姑娘送去。
就说……多谢她费心,让她好生养着,我晚些时候过去请脉。”
“是。”平儿应下,转身去安排。
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语声。
众人回头,只见史湘云拉着探春的手,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怯生生的惜春。
“曾举人!我们来给你暖房啦!”
湘云声音响亮,圆脸上笑得像朵向日葵。
探春稳重些,先福了一礼,才笑道:“听说举人今日搬家,我们姊妹几个来凑个热闹,不会打扰吧?”
惜春小小声说:“我……我带了幅自己画的小画,给举人添彩。”
曾秦连忙拱手还礼:“三姑娘、云姑娘、四姑娘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里面坐。”
湘云却不急着进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啧啧称赞:“这院子真好!又清净,景致也好。哎呀,离林姐姐的潇湘馆还近,往后你们串门可方便了!”
她这话说得无心,却让一旁的麝月、香菱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探春轻轻扯了扯湘云的袖子,岔开话题:“举人这书房布置得雅致,这书架是紫檀的吧?真气派。”
众人进了正房,香菱和莺儿连忙上茶。
湘云是个闲不住的,喝了口茶就拉着惜春去看院里的梅花。
探春则与曾秦说起近日读的诗书,言谈间颇为投契。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来。
这回是薛宝钗。
她穿着一身蜜合色缕金袄子,外罩莲青斗纹鹤氅,步履端庄地走进来。
见探春等人也在,便笑道:“我原想着来给举人道个乔迁之喜,倒赶上姊妹们都在,真真是热闹。”
曾秦起身相迎:“薛姑娘有心了,快请坐。”
宝钗让莺儿奉上一个锦盒:“一点薄礼,是我铺子里新到的歙砚,成色尚可,给举人写字用。”
“薛姑娘太客气了。”
曾秦接过,打开一看,果然是方好砚,石质细腻,雕工精巧,价值不菲。
宝钗坐下,目光在屋内扫过,见布置得简洁雅致,书卷气十足,心下暗暗点头。
又听探春与曾秦论诗,便也插了几句话,皆是见解独到,引得曾秦多看了她两眼。
湘云拉着惜春从外头进来,见宝钗也在,笑道:“宝姐姐也来了!这下可齐了,就差林姐姐和宝哥哥了!”
话音未落,外头小丫鬟通报:“林姑娘遣紫鹃姐姐来了。”
紫鹃捧着一个食盒进来,先给众人行了礼,才对曾秦道:“举人爷,我们姑娘说身上还不爽利,就不亲自过来了。
这是姑娘让小厨房做的几样点心,桂花糖蒸栗粉糕、藕粉桂糖糕、松瓤鹅油卷,给举人爷和各位姑娘尝尝。”
食盒打开,点心样样精致,香气扑鼻。
湘云第一个凑过去:“林姐姐病着还惦记这些,真是有心了!”说着就要拿。
探春拍开她的手:“馋猫!等主人家发话呢。”
众人都笑了。
曾秦让香菱把点心分了,又对紫鹃道:“替我多谢林姑娘。让她好生养着,我晚些过去。”
紫鹃应了,却没急着走,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举人爷……我们姑娘说,若您得空,能不能……把那本《王维诗集》里她批注不妥的地方,指点一二?”
曾秦微怔,随即了然——黛玉这是借着请教诗书,名正言顺地与他往来。
“自然。”
他温和道,“待林姑娘大好,学生随时恭候。”
紫鹃这才笑了,福身退下。
宝钗拈起一块藕粉桂糖糕,慢慢吃着,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探春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曾秦,心中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却只作不知,转而说起年节下府里要办的诗社。
众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只有湘云没心没肺,吃着点心嘟囔:“宝哥哥怎么还不来?他昨日不是答应了要来的么?”
此时,怡红院内。
宝玉坐在满地狼藉中,手里攥着那枚田黄石印章,一动不动。
外头,秋纹低声求着一个小丫鬟:“好妹妹,你去听雨轩悄悄看看,宝二爷不过去了,让曾举人别等。”
小丫鬟怯生生地去了。
晴雯靠在廊柱上,冷眼看着,忽然嗤笑一声:“不去也好,去了也是给自己添堵。”
“你少说两句!”秋纹回头瞪她。
晴雯别过脸,不说话了。
屋里,宝玉听见外头的动静,缓缓松开手。
印章上,“莫失莫忘”四个字,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天,他和黛玉在碧纱橱里围着火炉,她教他念“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时他们都还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可现在……
宝玉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
听雨轩里的笑语声,仿佛隔着重重院落,隐隐约约传来。
那笑声里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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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馆内,黛玉靠在暖阁的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能看见听雨轩的屋檐一角,和院中那几株老梅的疏影。
紫鹃端药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发呆,轻声道:“姑娘,该吃药了。”
黛玉回过神,接过药碗,慢慢喝着。
药很苦,她却没像往日那样皱眉,只安静地一口口喝完。
“姑娘,”紫鹃收拾药碗,犹豫了一下,“您说……曾举人搬过来,是好事还是……”
“是什么不重要。”
黛玉打断她,声音轻轻的,“重要的是,我的病需要他治。宝玉的病……也需要他治。”
紫鹃没听懂:“宝二爷的病?”
黛玉没解释,只将空药碗递还给她,重新拿起书卷。
书页上,是王维的《山中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她的指尖在“王孙归不归”五个字上停了停,然后翻过这一页。
窗外,夕阳西下,将听雨轩的屋檐染成金红色。
院中,曾秦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站在梅树下,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曾秦微微一笑,抬头看向潇湘馆的方向。
一墙之隔。
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