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暖阁内,檀香袅袅。
皇帝周瑞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指节在炕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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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曾秦便暂居在宫中内务府特意安排的一处僻静院落,紧邻着收藏书画典籍的文渊阁,方便他随时查阅。
绘制《江山永固图》的消息不胫而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宫廷内外激荡起层层涟漪。
羡慕、嫉妒、质疑、期待……种种目光聚焦于那处小小的院落。
贾府中人更是心绪复杂。
贾母听闻后,捻着佛珠久久不语,最后只叹了一句:“这孩子,是个能闯祸也能担事的。”
王夫人心中忐忑,既盼着曾秦成功为贾府再添荣耀,又恐他失败牵连家族。
王熙凤则暗中吩咐下去,府中上下对曾秦小院的人更要客气三分,静观其变。
这日清晨,雪后初霁,金色的阳光洒在琉璃瓦的积雪上,折射出璀璨光芒。
乾清宫东侧一处宽敞明亮的配殿已被收拾出来,作为曾秦的画室。
殿内暖意融融,数个鎏金火盆燃着银骨炭,驱散了严冬寒意。
地面铺着厚厚的藏青地毯,数十卷上等的丈二宣纸、各色珍贵矿物颜料、大小不一的湖笔徽墨,以及特制的巨大画架早已准备妥当,由内务府总管夏守忠亲自督办,一应俱全。
曾秦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色窄袖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石青色坎肩,站在空白的巨大宣纸前,身姿挺拔如松。
他目光沉静,并未立刻动笔,而是先仔细检查了颜料研磨的细腻程度,又试了试几种毛笔的弹性。
贾元春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外披月白狐裘斗篷,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未施粉黛,更显清雅,眉宇间却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
“曾先生。”
她轻声开口,屏退了随侍的宫女,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远远候着的两个小太监。
“元春姑娘。”曾秦回身,颔首致意。
“一切可还顺手?”
元春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巨大的画纸,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陛下对此画期望甚高,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有任何需要,或是难处,定要及时与我说。”
她话语中的关切难以掩饰。
曾秦自然明白她的压力。
他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风拂过冰湖,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姑娘放心,万事开头难,但既已开头,便只顾风雨兼程。学生心中有数。”
他的镇定从容仿佛有种奇异的感染力,让元春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
她见曾秦并未急着动笔,而是走到一旁铺开的《大周寰宇图》和几幅前朝山水巨作前凝神观摩,时而以手指虚划,时而闭目沉吟,似乎在心中勾勒着万里江山的脉络气象。
这一看,便是整整一个上午。
曾秦时而询问元春关于宫廷仪仗、卤簿规格、乃至不同等级建筑所用琉璃瓦颜色、斗拱形制的细微差别。
元春皆一一细心解答,她入宫多年,对这些规制烂熟于心,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曾秦请她协助的深意——他追求的不仅是形似,更是神似,是合乎礼法的、无可挑剔的“真实”。
到了下午,曾秦终于拈起一支特制的长锋狼毫,在铺满地面的巨大宣纸一角,蘸取极淡的松烟墨,开始落笔。
他没有从常见的山峦或江河起笔,而是先以极其精准而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画面中心——巍峨壮丽的紫禁城轮廓!
宫殿的布局、角楼的飞檐、金水河的走向……虽只是寥寥数笔,却已显露出恢宏的气象与严谨的结构。
元春屏息在一旁观看,只见他运笔如飞,手腕沉稳至极,那巨大的画笔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纵横挥洒,毫无滞涩。
他时而站立挥毫,时而俯身细描,神情专注忘我,仿佛整个身心都已融入笔下即将诞生的乾坤之中。
随着时间推移,画纸上不再仅仅是孤立的宫殿。
以紫禁城为中心,笔墨向外延伸,蜿蜒的河流如同血脉,起伏的山峦如同脊梁,广阔的平原、险峻的关隘、点缀其间的城郭……大周江山的地理脉络,以一种磅礴而又精妙的方式,逐渐在纸上显露出雏形。
这还只是草图,仅用淡墨勾勒,未上色彩,未加皴染,但那份吞吐山河、包罗万象的宏大格局,已然震撼人心!
贾元春看得痴了。
她自幼长于公府,见惯富贵,入宫后更是见识了皇家气象,但从未有一幅画,能在草创阶段就给她如此强烈的冲击。
那不仅仅是一幅画,更像是一个被浓缩的、充满生机与秩序的完整世界!
她看着曾秦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心中那份担忧早已被汹涌的敬佩所取代。
“先生……真乃神乎其技。”
她忍不住轻声感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虽只是草图,然气象之恢宏,格局之开阔,已远超元春所见任何画作!以此观之,成图之后,必是旷世杰作!”
曾秦刚好告一段落,直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腕。
闻言侧头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创作后的疲惫:“姑娘过誉了。骨架初成,血肉未丰,真正的功夫还在后面。不过……总算没有偏离初衷。”
他的谦虚更显气度。
元春忙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先生辛苦,快歇歇吧。”
曾秦接过,道了声谢,目光再次投向那铺满大半地面的草图,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然昏暗,殿内早已点起了数十盏明亮的宫灯,将画室照得亮如白昼。
曾秦看了看时辰,放下画笔,对元春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草图大致已定,明日开始敷色皴染。姑娘也劳累一天,早些回去歇息。”
元春这才惊觉天色已晚,忙道:“是了,先生辛苦,快些回去歇息。明日还需……”
她话音未落,画室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尖刻的女声:
“哟,这般时辰了,元春女史还在画室忙碌?真是尽心竭力啊!”
帘笼一挑,一位穿着藏青色缠枝莲纹宫装、头戴点翠抹额、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
正是宫内掌管部分器皿陈设、素来与贾元春有些不对付的赖嬷嬷。
贾元春见到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迅速换上得体而疏离的笑容,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赖嬷嬷安好。陛下吩咐协助曾先生作画,不敢怠慢,故而晚了些。”
赖嬷嬷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殿内扫过,先是被那巨大的画架和已然成型的草图震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惊异,但随即又被惯有的挑剔所取代。
她目光落在曾秦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位便是那位名动京城的曾举人?果然年轻。这画……看着倒是热闹,只不知可能合得上陛下的心意?乾清宫的正位,可不是寻常笔墨能玷污的。”
她这话语带双关,既质疑画作,也暗指贾元春推荐的人未必可靠。
贾元春脸色微白,指甲悄悄掐入手心。
她性子谨慎,不愿在宫中轻易与人争执,尤其对方是积年的老嬷嬷,在宫内颇有几分人脉。
她强忍着气,垂下眼睑,低声道:“嬷嬷教训的是,元春与曾先生自当谨记,精益求精。”
曾秦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眸光微闪。
他上前一步,对着赖嬷嬷拱手一礼,姿态恭敬,语气却不卑不亢:“学生曾秦,见过赖嬷嬷。嬷嬷深夜前来巡视,辛苦了。”
他先以礼待人,堵住了对方借题发挥的由头。
随即,他目光转向那幅草图,语气温和而诚恳,带着请教之意:“嬷嬷方才所言极是。乾清宫乃陛下日常起居、召见臣工之重地,所悬画作,不仅需笔墨精妙,更需气韵正大,合乎礼制,彰显国朝气象。”
他话锋一转,引着赖嬷嬷的视线看向画中几处关键:“学生不才,于构图时,特意于此处留白,预想添绘陛下象征之日月同辉纹样;
于此处山巅,勾勒社稷坛轮廓;于此处江心,预留龙舟竞渡之景,皆取‘江山永固、圣君临朝’之吉兆。”
他每指一处,便清晰地说出其中蕴含的礼制与寓意,言辞恳切,条理分明。
“学生入宫日浅,于宫中规制细节,或有思虑不周之处。”
曾秦再次对赖嬷嬷躬身,态度谦逊,“正需赖嬷嬷这般经验丰富、熟知典章的老成人时时提点。若嬷嬷能于百忙之中,拨冗指点一二,使学生避免疏漏,方能不负陛下重托,亦不辜负元春姑娘举荐之美意。学生在此,先行谢过嬷嬷!”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点明了自己并非不懂规矩,所作构思皆暗合礼制吉兆;
又将赖嬷嬷抬到了“经验丰富、熟知典章”的高位,给了她足够的颜面;
最后更是将“不负陛下重托”与“不辜负元春姑娘举荐”联系在一起,暗示此事成败,也关乎举荐人贾元春,乃至其背后的贾府。
若赖嬷嬷再行刁难,便显得不识大体,甚至有碍圣事了。
赖嬷嬷被他这番连消带打,说得一时语塞。
她本想借机敲打一下贾元春,杀杀这新近因太后病情好转而隐隐复起势头的女官的威风,却没料到这个看似年轻的举人,言辞竟如此老辣!
她仔细看了看曾秦所指那几处,果然暗合宫廷画作的规制与吉兆,挑不出错处。
再看曾秦那恭敬诚恳、毫无火气的态度,自己若再纠缠,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故意刁难了。
她脸上那刻板的神情微微松动,干咳了一声,语气缓和了许多:“嗯……曾举人倒是用心了。这些考量……确是周到。老身也只是提醒一句,毕竟是乾清宫的画作,马虎不得。既然曾举人心中有数,那便再好不过。”
她目光扫过贾元春,见她依旧垂首不语,一副恭顺模样,也觉得无趣,便道:“天色已晚,就不打扰曾举人与元春女史了。画作要紧,但也需顾及身子。”
说完,带着宫女,转身离开了画室。
待赖嬷嬷脚步声远去,贾元春才长长舒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她抬眼看向曾秦,美眸中光芒闪动,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叹与佩服。
“方才……多谢先生出言解围。”
元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若非先生机敏,只怕……”
她难以想象,若是由自己应对,以她不愿多事的性子,多半是忍气吞声,事后心中憋闷。
绝不可能像曾秦这般,既维护了尊严,又全了双方颜面,还将那难缠的赖嬷嬷说得无言以对,甚至最后还客客气气地离开了。
曾秦淡然一笑,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姑娘客气了。本是学生分内之事,岂能让姑姑因学生之故而受委屈。况且,赖嬷嬷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需要有人将其中利害,与她分说明白罢了。”
他将一场潜在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归为“分说明白”,这份从容与智慧,让贾元春心中波澜再起。
她凝视着烛光下青年沉静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曾被她视为需要庇护、甚至带有些许风险的家丁出身的举人,早已拥有了独当一面、甚至庇护他人的能力与气度。
一种异样的、混合着安心、钦佩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情愫,在她沉寂多年的心湖中,悄然荡漾开来。
“先生不仅画艺通神,这为人处世的智慧,更令元春……叹服。”她轻声说道,语气真挚。
曾秦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道:“女史,时辰不早,学生也该出宫了。明日还需继续奋战。”
元春回过神来,忙收敛心神,点头道:“是,先生快请回吧。路上积雪,仔细脚下。明日……元春在此等候先生。”
她亲自将曾秦送至画室门口,看着他青衫磊落的身影消失在宫灯映照的、雪光莹莹的宫道尽头,久久未曾挪动脚步。
殿外寒风凛冽,她却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