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韫莬感觉自己在下沉。
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而冰冷的黑暗。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偶尔被外界剧烈的声响和晃动惊扰,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混沌吞噬。
他听到混乱的脚步声,顾言澈失态的嘶吼,凌曜带着哭腔的呜咽,叶曦沐惊恐的啜泣,还有萧驰沉重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身体被粗暴地移动,冰冷的仪器再次贴上皮肤,针尖刺入血管的刺痛感隐约传来,但很快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如同海啸般的昏沉感淹没。这一次的黑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沉,都要……决绝。
仿佛他残存的意志,在那场激烈的、撕破所有伪装的爆发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燃料,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感知,如同细小的光斑,开始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
是听觉。
争吵声。压抑着的,却更加激烈的争吵。
“……必须立刻进行干预!他的生理指标极不稳定,神经系统处于崩溃边缘!之前的药物方案已经被这种剧烈的情绪波动彻底破坏!再不采取强效镇定和神经修复,后果不堪设想!” 是那个韩博士冰冷而不耐烦的声音。
“干预?用什么干预?你那个见鬼的新型制剂吗?!” 凌曜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敌意和绝望,“你还嫌不够?!是不是非要他脑死亡才叫‘稳定’?!”
“凌先生!请注意你的态度!我是医生,我在陈述事实和最优治疗方案!你们之前的家庭纠纷已经严重危害了患者的健康!”
“去你妈的最优方案!你……”
“凌曜!闭嘴!” 顾言澈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沙哑,以及不容置疑的冷硬,“韩博士,请继续。我们需要……最有效的方案。”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棱角,刮擦着他的喉咙。
“老顾!你他妈……”
“我说了,闭嘴!” 顾言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边缘的暴戾,“凌曜,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让他因为我们的争吵,因为你的‘不忍心’,彻底垮掉?!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他好?!”
凌曜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出一声痛苦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再无声息。
苏韫莬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听懂了。
顾言澈……最终还是选择了那条路。在混乱和失控之后,他选择了用更极端的手段,来重新巩固“稳定”,来……抹平他造成的“麻烦”。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心脏的位置,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比药物带来的麻木更冷,那是希望彻底死寂后的温度。
“基础镇静和神经保护剂已经注入,暂时稳住了生命体征。”韩博士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那种毫无感情的平稳,“但要达到你要求的、长期的、绝对的‘平静’,必须使用我带来的特异性神经调节制剂。需要签署知情同意书,并且,我需要一个绝对不受干扰的环境进行操作。”
“可以。”顾言澈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萧驰,带凌曜出去。曦沐,你也出去。”
“我不走!”凌曜挣扎的声音。
“萧驰!”顾言澈厉声喝道。
一阵短暂的、肢体冲突的闷响和压抑的喘息声后,脚步声踉跄着远去,伴随着叶曦沐低低的、绝望的哭泣声。
门被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如果苏韫莬这具尚存一丝知觉的躯壳还能算作“人”的话。
他感觉到顾言澈走近,冰冷的指尖拂过他的额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轻柔。
“韫莬哥……”顾言澈的声音极低,几乎是在耳语,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解释,又像是说服自己,“别怪我……这是……唯一能让你……安全地……留在我……我们身边的方式。”
安全地……留在身边……
苏韫莬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冰冷的嘲笑。
然后,他感觉到另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是韩博士。他闻到一股更加刺鼻的、混合着酒精和某种奇特化学药剂的气味。冰凉的酒精棉擦拭着他手臂内侧更敏感的皮肤。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那支会夺走他记忆、情感、乃至“自我”的药剂,即将注入他的身体。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恐惧。因为残存的意识,已然如同余烬,在绝对的寒冰面前,连一丝烟雾都无法升起。
他只是在想……
那支被打上绳结的百合,终究还是没能带来好运。
瑾棽……对不起……
还有……再见……这个……可笑又可悲的……世界……
针尖刺入。
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带着强烈异物感和灼热的液体,猛地涌入他的血管!
几乎是同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撞击的巨响,猛地从楼下传来!紧接着是刺耳的、连绵不绝的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瞬间撕裂了别墅死寂的空气!
医疗室内的两人动作同时一僵!
韩博士推注药剂的手猛地顿住,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口。
顾言澈脸色骤变,猛地直起身,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冷厉:“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只有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的警报声,如同丧钟,疯狂敲响!
机会!
在药剂尚未完全推入、那毁灭性的效果尚未完全发生的千钧一发之际,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外部干扰!
苏韫莬那几乎已经沉入黑暗的意识,被这惊天动地的巨响和警报,猛地、粗暴地拽回了一丝!
他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了一瞬。
他看到了顾言澈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真正的惊惶。
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隐约的、更加混乱的声响——似乎……还有枪声?!
发生了什么?!
是谁?!
是秦铮终于不顾一切地杀来了?!
还是……周律师?瑾棽?或者其他……他无法想象的变数?!
那灼热的药剂只注入了一小部分,在他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和强烈的晕眩,但也诡异地……驱散了一些之前那种令人绝望的昏沉。
混乱!
前所未有的混乱降临了!
在这极致的混乱中,在这外部力量粗暴介入的瞬间,那已然被宣判死刑的、微弱的余烬,是否……能在这凛冽的寒冰中,寻到一丝裂缝,重新燃起?
苏韫莬不知道。
他只知道,命运那残酷的轮盘,似乎……再次开始了疯狂的转动。
而这一次,指针会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