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第一次闻到那股香味时,正蹲在老城区旧货市场的角落还价。摊主是个满脸褶皱的老太太,怀里揣着个黑檀木盒子,打开时涌出的香气像浸了月光的水,凉丝丝地漫过鼻腔。
“这是沉香,”老太太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老头子年轻时在南洋收的,每晚睡前点一截,保管睡得比死人还沉。”
林墨最近被失眠缠得快要发疯,医生开的药吃了像没吃,凌晨三点还瞪着天花板数羊。他捏起那截手指长的香,深褐色的木头上布满细密的纹路,凑近闻时,香气里似乎藏着点若有若无的甜,像极了小时候外婆家樟木箱里的味道。
“五十。”他掏出钱包,没注意老太太递盒子时,枯瘦的手指在他手背上划了一下,像片干枯的叶子。
回家路上,装香的木盒在帆布包里轻轻磕碰。林墨住在老城区的顶楼,六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爬到四楼时,灯突然滋啦一声灭了。黑暗里,他好像听见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软底拖鞋,啪嗒,啪嗒,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猛地回头,楼梯转角空荡荡的,只有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在地上拖出条细长的影子。
“谁啊?”他喊了一声,声控灯没亮,倒是那脚步声停了。
进家门时,林墨的后背已经汗湿了。他把沉香放在床头柜上,木盒上的铜锁泛着暗黄的光。洗过澡躺到床上,天花板上的吊灯晃了晃,好像没拧紧。他盯着灯泡看了会儿,忽然想起老太太说的话——睡得比死人还沉。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木盒。
沉香的味道在安静的房间里弥漫开来,比在市场上闻到的更清冽,带着点草木烧过的微苦。他找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的一端。橙红色的火头明明灭灭,很快化成一截细小的灰烬,落进事先准备好的烟灰缸里。
香气越来越浓,像一张柔软的网,慢慢裹住了他。眼皮开始发沉,那些翻来覆去的焦虑、工作上的烦心事,都像被这香味泡软了,一点点沉下去。临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五十块花得值。
夜里,林墨做了个梦。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住的老房子,外婆正坐在藤椅上纳鞋底,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洒下点金粉。“小墨,过来。”外婆朝他招手,声音还是那么温和。他跑过去,想拉外婆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变得像干枯的树枝,皮肤是灰青色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外婆?”他吓得后退一步,藤椅上的人慢慢抬起头,脸像是泡在水里太久,浮肿得看不清五官,只有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黑黄的牙齿。
“香……好闻吗?”
林墨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床头柜上的沉香还剩小半截,灰烬堆里,好像混着点别的东西,细细的,白白的,像极了头发丝。
他喘着气坐起来,摸过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半。这是他半个月来睡得最沉的一次,居然没醒过。可枕头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东西,软软的,他伸手一摸,是团潮湿的布料,带着股淡淡的霉味。
摊开手心,是块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边角都磨破了,像是从什么旧衣服上撕下来的。
林墨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寒意。他明明记得睡前把床头柜收拾干净了,这东西是哪来的?
他抓起碎布扔进垃圾桶,又把剩下的沉香掐灭。木盒里的香味还在往外渗,他突然觉得那香气不再清冽,反而带着点腐味,像夏天暴雨后墙角长出的霉斑。
第二天晚上,林墨没敢再点沉香。可躺下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盘旋着外婆的脸,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凌晨一点,他终于忍不住了,又摸出了那截沉香。
火光亮起来的时候,他好像听见衣柜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有人在里面翻东西。他屏住呼吸,握紧了枕边的剪刀——那是他白天特意找来的。衣柜门紧闭着,镜子上蒙着层薄灰,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香味越来越浓,睡意再次涌上来。这次他没做梦,睡得很沉,直到被刺眼的阳光照醒。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地板上,离床有一米远,像是从床上滚下来的。身上盖着条陌生的被子,深蓝色的,布料粗糙,不是他的东西。
林墨的心跳开始失控。他明明记得睡前是躺在床上的,怎么会到地板上?还有这条被子,他从来没见过。他掀开被子,发现床单上有片深色的印记,像水渍,又像是什么东西渗出来的,形状不规则,边缘已经发黑。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去世那天,他也是这样躺在地板上哭,妈妈把外婆盖过的蓝布被子披在他身上,说这样外婆就会来看他。
“不可能。”林墨喃喃自语,抓起被子扔进垃圾桶,连同那块碎布一起,系紧了袋口。
第三天晚上,林墨把沉香锁进了抽屉,还压上了本厚厚的字典。可躺下后,那股香味却像长了腿,从抽屉缝里钻出来,丝丝缕缕地缠上他的鼻尖。他捂住鼻子,香味就从指缝里漏进来;蒙住头,被子里好像都浸满了那味道。
凌晨两点,他终于崩溃了,哆哆嗦嗦地打开抽屉,摸出沉香点燃。
这次,他没敢睡熟。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床边站着个人,呼吸声很轻,带着点潮湿的霉味。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有冰凉的东西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像极了外婆生前用的银质发簪。
“小墨,冷不冷?”
那个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水汽,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飘过来的一缕头发,扫过他的脖颈。
林墨猛地睁开眼,床边空荡荡的,只有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个人站在那里。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床头柜。沉香已经燃完了,灰烬堆里,赫然放着一枚银质的发簪,簪头刻着朵小小的梅花,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那支。
他明明记得,这支发簪跟着外婆一起下葬了。
林墨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冲出卧室,反手锁上门。客厅里的落地窗大敞着,夜风卷着窗帘拍打着墙壁,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极了昨晚楼梯上的脚步声。
他冲到窗边,猛地关上窗户,玻璃映出他惨白的脸。就在这时,他看见窗台上放着样东西——那袋被他扔掉的垃圾,袋口敞开着,里面的碎布和被子不见了,只有那截燃完的沉香灰,被风吹得四散开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凌晨三点十七分。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行字:
“香还没燃完呢。”
林墨盯着屏幕,手指抖得按不住删除键。突然,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东西。他握紧了手里的剪刀,一步一步挪过去,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
里面有脚步声,很轻,很慢,啪嗒,啪嗒,好像在床边走来走去。还有布料摩擦的声音,沙沙的,像有人在叠衣服。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房门。
床上空荡荡的,月光洒在床单上,那片深色的印记变得更大了,边缘晕开,像在慢慢渗透。衣柜门开了条缝,镜子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长发垂到腰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
“你来了。”影子慢慢转过身,脸藏在头发后面,看不真切,“我等了你好久。”
林墨举起剪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是谁?别装神弄鬼的!”
“我冷啊,小墨。”影子朝他走过来,脚不沾地,飘在半空中,“你小时候总踢被子,我每晚都要起来给你盖好几次……”
随着她走近,那股熟悉的香味越来越浓,沉香的清冽里,混着浓重的腐味,像暴雨后的坟地。林墨看清了她的手,灰青色的,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正一点点朝他伸过来。
“你不是我外婆!”他嘶吼着后退,后背撞到了梳妆台,上面的相框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那是他和外婆的合照,照片里的外婆笑得慈祥,可此刻,照片上外婆的脸正在慢慢变化,五官变得模糊,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和梦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影子停在他面前,头发慢慢散开,露出一张浮肿发白的脸,眼睛的位置是空的,黑洞洞的,正往下淌着浑浊的液体。
“香还没燃完呢。”她歪着头,声音里带着点委屈,“你看,还有一截。”
她的手里捏着截沉香,只剩小半段,火头明明灭灭,照亮了她下巴上腐烂的皮肤。
林墨突然想起老太太说的话,五十块,睡得比死人还沉。他想起那个黑檀木盒子,想起老太太在他手背上划的那一下,想起楼梯间的脚步声,想起垃圾桶里消失的碎布和被子……
原来从一开始,他买的就不是沉香。
那截香还在燃烧,香气像张无形的网,紧紧裹住了他。林墨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身体软得像没了骨头。他看见自己的手变得越来越青,指甲缝里开始渗出黑泥。
“睡吧,小墨。”影子轻轻抱住他,腐味钻进鼻腔,“睡了,就不冷了。”
他最后看到的,是床头柜上的木盒,盒盖敞开着,里面空空的,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字:
“接替身。”
第二天早上,清洁工在六楼的楼道里发现了林墨。他躺在楼梯转角,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像是睡着了。手里紧紧攥着截烧完的沉香,灰烬嵌在指缝里,洗都洗不掉。
警察来的时候,邻居说昨晚好像听见楼上有奇怪的香味,还有人在唱歌,是很老的调子,像几十年前的歌谣。
旧货市场的角落里,老太太慢悠悠地收拾着摊位,怀里的黑檀木盒空了。她抬起头,朝围观的人群露出个笑容,枯瘦的手指在另一个年轻人手背上划了一下。
“这是沉香,”她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点一截,保管睡得比死人还沉。”
年轻人接过盒子,没注意到老太太转身时,嘴角咧开的弧度,和照片上那个诡异的笑容,一模一样。
六楼的房间空了几天,又有人搬了进来。新住户是个年轻女孩,晚上收拾东西时,在床头柜的缝隙里发现了截没燃完的沉香,还有半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
“香要燃完才有用哦。”
她好奇地把沉香凑到鼻尖闻了闻,清冽的香气里,藏着点若有若无的甜。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板上拖出条细长的影子,像有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啪嗒,啪嗒。
楼梯间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