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太和殿的格窗，在散落的木构件旁投下细长的光斑。林砚蹲在一堆拆解下来的斗拱零件前，指尖捏着一片带着胶水残留的榫头——这是昨天从北方水榫组拆下来的，浅褐色的木头上，乳白色的胶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嵌在榫卯咬合的缝隙里，用指甲刮一下，还能感觉到胶层的韧性。
他身后的折叠桌上，摊开着三张关键图纸：一张是1983年太和殿修缮时的原始结构图，边角已经泛黄，标注着“乾隆原构，榫头12\/9\/7\/11\/15”；一张是他前几天绘制的斗拱现状测绘图，用红笔圈出了17处有胶水残留的构件，其中南方火榫组那处1983年补配的榫头，胶痕最严重；还有一张是曾祖父林墨臣留下的斗拱修复草图，上面用墨笔标注着“蚂蟥榫需留原木肌理，自锁卡榫不可妄动”，字迹已经有些洇开，却仍能看清笔锋里的谨慎。
“得先把每个构件的情况摸透，不能漏过任何一处胶痕。”林砚从工具袋里掏出一支银色的游标卡尺，对着手里的榫头量了起来，“榫头长度18.7厘米，宽度5.2厘米，胶痕覆盖面积约3平方厘米，深度0.1毫米……”他把数据仔细记在笔记本上，每一个数字都写得工工整整，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示意图，标注胶痕的位置——这是他从曾祖父笔记里学来的习惯，“图文对应，才不会在修复时出错”。
制定计划的第一步，是“全面勘察建档”。林砚在图纸上画了一个表格，横轴标注斗拱的五个方位（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纵轴列着“构件编号、材质、现存问题、修复方案、备注”。他对着表格，逐个核对构件：东方木榫组12个原构，只有外层那个带旧裂的榫头有轻微胶痕，计划用“木锉轻磨去胶，保留原裂”；南方火榫组9个构件，1个1983年补配的红松榫头胶痕严重，且与原构咬合有间隙，计划“替换为同材质老松木，按清代榫卯规格复刻”；西方金榫组7个原构，第5个带“墨”字标记的榫头无胶痕，重点保护；北方水榫组11个，3个有胶痕，其中1个榫头轻微变形，计划“用蒸汽软化复位，去胶后重新咬合”；中央土榫组15个核心构件，第15个带自锁卡榫的榫头完好，只需要“清理表面灰尘，涂抹防虫桐油”。
“关键是‘修旧如旧’，还要留下证据。”林砚对着曾祖父的草图出神，手指拂过“不可妄动”四个字，突然想起昨天老周说的话：“涅盘想用胶水毁了榫卯，你就得用传统手艺把它救回来，还要让后人知道，这些胶痕是怎么来的。”他在“备注”栏里，给每一处有胶痕的构件都加上了“保留胶痕样本，拍照存档，附检测报告”的字样，甚至特意标注“胶痕样本用透明树脂封装，嵌在修复档案册内”——这样既能作为涅盘破坏的证据，也能让未来的修复师看到这段“古建保护与破坏的博弈史”。
第二步是“构件处理与替换”。林砚从档案柜里翻出《故宫古建木构件修复规范》，里面记载着清代修复斗拱的“择木标准”：“需用生长50年以上的北方老松木，纹理顺直，无节疤，含水率控制在12%-15%”。他在计划里写道：“替换构件的木材，需从河北承德老林场采购，经文物局木材检测中心鉴定合格后，再按原构尺寸手工凿刻——禁用电动工具，避免破坏木材纤维，复刻‘蚂蟥榫’时，需保留手工凿刻的痕迹，与原构肌理一致”。
为了确保技艺传承的准确性，他还在计划里加了“技艺溯源”部分，引用曾祖父笔记中的记载：“蚂蟥榫的凿刻角度需为37度，自锁卡榫的弹出高度为0.8毫米，误差不可超过0.1毫米”，并注明“修复时需参照1925年故宫工匠培训手册中的技法图示，由老周现场指导”——这既是对传统技艺的尊重，也让计划多了一层保障。
正写着，老周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过来，弯腰看着桌上的计划，手指点在“保留胶痕样本”那一行：“这个想法好，不仅修好了斗拱，还把涅盘的罪证留了下来，这才是‘存今证古’的意思。当年你爷爷跟着我师父修角楼，也特意把抗战时留下的弹痕留了下来，说‘这是古建的记忆，不能随便抹掉’。”
林砚接过热茶，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心里也暖了起来：“我就是想起曾祖父家书上说的‘补过需留痕，方知罪与赎’，才想把胶痕留下来。而且，这些胶痕也是斗拱历史的一部分，我们修复的是损伤，不是抹去历史。”
老周点点头，指着南方火榫组的补配构件：“这个红松榫头，当年是我师父带着人补的，现在要换老松木，得找跟原构年份相近的料，我记得西北区仓库里还存着几根1980年从承德运过来的老松木，你可以去看看，说不定能用。”
林砚立刻在计划的“材料准备”部分加了一句：“优先选用仓库现存1980年承德老松木，若尺寸不符，再采购新料，确保材质与原构一致性”——这处细节，既呼应了后面“寻旧构件”的剧情，也让计划更具可操作性。
接下来是第三步“修复后的验收与保护”。林砚在计划里规定，修复完成后，需进行三项检测：一是“榫卯咬合度检测”，用专用塞尺测量间隙，确保不超过0.05毫米；二是“承重测试”，模拟清代太和殿的荷载标准，测试斗拱的承重能力，需达到原构的95%以上；三是“防虫防腐检测”，涂抹桐油后，需经过文物局实验室的防虫剂效果检测，确保能抵御木蠹虫侵蚀。
最后，他在计划的末尾写了一段“修复说明”：“本次修复，以‘最小干预’为原则，以清代传统技艺为依据，修复古建之损伤，留存历史之痕迹。既还太和殿斗拱以完整龙脉，亦为后世留下‘守护与破坏’的实证——古建非静止的文物，而是承载着历史记忆与文明传承的生命体，修复者当以敬畏之心，存其真，护其魂。”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砚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晨光已经升到半空，透过格窗照在计划图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标注，像是给太和殿斗拱织了一张守护的网。他把图纸叠好，放进档案袋，袋口用红绳系了个结——这是故宫修复组的老规矩，重要的修复计划，都要用红绳系袋，象征“红火完工，文脉永续”。
下午，林砚将修复计划提交给文物局。专家评审会上，王局长拿着计划，指着“保留胶痕样本”和“手工凿刻构件”的部分，对在场的专家说：“这个计划好就好在，既守住了传统技艺的根，又留下了时代的印记。修复不是简单的‘复原’，而是‘传承’——传承技艺，也传承对历史的敬畏。”
专家们一致通过了计划，还在评审意见里加了一句：“建议将此修复计划纳入《故宫古建修复案例集》，作为传统技艺与文物保护结合的典范。”
走出文物局时，夕阳正照在故宫的角楼上，飞檐上的走兽镀着一层金边。林砚手里攥着获批的修复计划，心里清楚，这张纸不仅是一份修复方案，更是他作为“太和殿斗拱专项保护负责人”的承诺——承诺用传统技艺守护龙脉，承诺用证据留存真相，承诺让曾祖父的愧疚，在他的手里，变成守护故宫的力量。
他加快脚步往太和殿走，工具袋里的铜卡尺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开始的修复，奏响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