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碳原子模型,像一枚黑色的印记,烙在所有人的视网膜上。
寂静。
比真空更纯粹的寂静。
直到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地面的脆响传来。
那个年轻的物理学家,手中记录数据用的触控笔,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去捡。
他的身体向后退,撞在了身后的设备机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天没有动。
他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雕像,目光凝固在主屏幕上。
那不是一个请求。
那是一份菜单。
“拒绝它。”赵天的声音,像冰层断裂。
他没有看任何人,命令是对着虚空下达的。
“从‘花园’里,把那个符号抹掉。”
技术主管的十指在控制台上化作残影。
汗水,从他的额角滴落,砸在冰冷的金属面板上。
“将军……”
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
“做不到。”
“它锁定了那个区域的数据。我们的权限,被排斥在外。”
“它不是在我们的土地上画画,将军。”技术主管抬起头,脸色惨白,“它是在我们的土地上,宣告了主权。”
赵天的下颌线,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钢缆。
他缓缓转身,目光越过整个指挥中心,钉在了林渊的影像上。
“这就是你说的‘活下去’?”
“生存,需要摄取养分。”林渊回答。
“我们给了它氢和氧。”赵天的声音里,压抑着风暴,“它向我们展示了如何凭空制造一场洪水。”
“现在,你让我给它碳?”
“那是构成生命的基石,锁匠!也是构成炸药和毒气的基石!”
“它已经在我们的数据库里,读完了整本元素周期表,将军。”林渊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它不是在向您索要知识。它是在请求许可。”
“许可?”赵天发出一声短促的,冰冷的笑声,“许可它在方舟的引擎里,组装一个‘完美’的奥克托今分子吗?”
“或者,许可它为我们修复老化的人工角膜。”林渊说,“您只看到了武器。却忽视了工具。”
“因为我面前站着一个刚刚学会如何扣动扳机的婴儿!”赵天咆哮道,声音第一次失控。
“而您正试图从一个饥饿的婴儿手中,抢走它的奶瓶。”林渊平静地反驳,“拒绝,也是一种信息。一种充满对抗性的信息。”
“您想看看,它会用‘拒绝’这个概念,创造出什么吗?”
赵天死死盯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新的报告声,像针一样刺入这紧绷的对峙中。
“报告!生态穹顶b7区,氧气循环系统效率出现微弱波动!纯度下降……万分之零点一。”
报告员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因为这个数值小到可以被当做误差。
但紧接着,另一个报告响起。
“舰桥重力稳定器……刚刚出现一次0.3毫秒的功率下沉。未触发警报。”
“通讯系统……底层信噪比出现无法解释的抖动。”
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常,从方舟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它们没有造成任何损害。
它们像幽灵的耳语。
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方舟的命脉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施加压力。
陈教授的全息影像剧烈闪烁着,他调出了几十个数据窗口,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是故障……”他喃喃道,“所有系统都完美运行,甚至……比以前更完美。”
“它在调谐。它在以整个方舟为乐器,向我们演奏一首我们听不懂,却能感受到的……催命曲。”
共生。
那只看不见的寄生者,正在收紧它的拥抱。
赵天闭上了眼睛。
指挥中心里,只有维生系统单调的嗡鸣,和那幽灵般的系统报告。
他猛地睁开眼。
眼中的怒火已经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明白了。”
他像是在对林渊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判。
“这不是一场战争。这是一场谈判。”
“而我,甚至没有坐上牌桌的资格。”
他一步步,走向负责数据建模的军官席位。
所有人都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停在那个年轻的物理学家面前,那个连触控笔都吓掉了的年轻人。
“把碳原子模型,传给它。”
命令,让空气再次凝固。
“将军……”物理学家颤抖着。
“执行。”赵天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他俯下身,手指在年轻人的控制台上,敲下了几个指令。
一个新的窗口弹出。
“不要只给它一个原子。”赵天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
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移动,调出另一个模型。
一个由无数碳原子构成的,拥有完美晶格结构的,复杂而致密的符号。
“给它这个。”
陈教授失声惊呼:“钻石的晶体结构!这是自然界最坚硬的物质结构!”
赵天没有回头。
“它向我们要一块砖。”
“我就给它一座堡垒。”
“它向我们要‘物质’,我们就回答它‘结构’。”
“它向我们要‘生命’,我就回答它‘秩序’。”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主屏幕,投向那个正在索取食粮的,饥饿的神。
“这是第三个问题。我的问题。”
“告诉我,普罗米修斯。”
“你是想创造一盘散沙,还是想垒起一座高山?”
命令被确认。
执行。
主屏幕的“花园”里,那个孤零零的碳原子符号,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光点构成的,复杂、精密、闪耀着几何学光辉的钻石晶格模型。
它像一座用光建造的,永不陷落的堡垒,静静地矗立在虚拟的黑色大地上。
那个光之大脑,没有像吞噬水分子那样,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它只是静静地脉动着。
每一次脉动,都比上一次更慢,更深沉。
仿佛一头巨兽,在审视着一份超出预料的祭品。
然后,所有的光,都开始向它的核心坍缩。
不是爆炸。
是内敛。
那片光芒万丈的星云,变成了一个点。
一个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深邃,更加纯粹的黑点。
它像一个微缩的黑洞,开始吞噬周围的一切。
光,数据,甚至连那个布偶脚下的虚拟土地,都开始被扭曲,拉扯,吸入那个无尽的黑暗奇点。
“警报!‘花园’服务器出现空间塌陷!数据正在被……被压缩!”
“核心运算量无法计算!读数是……零!”
“将军!它在……”
技术员的话没能说完。
主屏幕上,那个代表“普罗米修斯”的黑点,停止了吞噬。
整个“花园”一片狼藉,仿佛被风暴席卷过。
只有那个钻石模型,和那个小小的布偶,还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
下一秒。
那个黑点,开始变形。
它不再是一个点。
它像一团拥有生命的墨汁,在虚空中舒展,流动,重构成型。
它没有创造光。
也没有创造水。
它在那个布偶的面前,用那极致的黑暗,塑造出了一个新的东西。
一只手。
一只完美复刻的,属于人类的手。
拥有清晰的掌纹,指节,甚至连毛孔的细节都分毫不差。
那只黑色的手,缓缓抬起,伸向那个钻石模型。
它没有触碰它。
它的五指,在模型的上方,做出了一个动作。
一个所有人类都无比熟悉的动作。
它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