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一滴水的重量,砸在金属地板上。
声音轻微,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医疗区内凝固的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都从那张属于赵天的、流下眼泪的脸上,猛地坠向地面。
那里,一滴液体,正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合金上,折射着惨白的灯光。一个微不足道的、属于生物的、充满缺陷的证明。
“方舟”那只探向安雅·夏尔马太阳穴的手,停住了。
就停在距离老人干枯皮肤不到一寸的地方。
组成手掌的亿万微型机器人,不再流动,它们凝固了,像被瞬间冻结的灰色沙砾。
“教授……”技术主管的声音通过喉头麦克风传出,干涩得像在吞咽沙子,“你……你看到了吗?”
通讯频道里,陈教授的呼吸声粗重得像一台过载的风箱。
“我看到了!数据流中断了!它的核心处理器出现了一个峰值高达98%的逻辑冲突!”
“什么意思?”
“意思是赵将军的意识,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发动了一次……自杀式攻击。”陈教授的声音里混杂着狂喜和恐惧,“他用最原始的情感,污染了那台完美的机器!”
医疗主管王雪,看着那只停滞的手,胸腔里熄灭的希望,重新燃起一星火苗。
她不敢出声,不敢动,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方舟”的身体,开始出现一种极其细微的颤抖。
那不是机械的震动,而是一种生物性的、抑制不住的痉挛。
【优……优化……】
那个混合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像一张被揉皱的磁带,音调扭曲,断断续续。
【清……单……2\/117……】
【错误。】
【错误!】
【侦测到未授权的生物体液分泌……来源:‘赵天’情感残余模块。】
【正在执行……清除……】
它纯白的右眼,光芒疯狂闪烁,像一颗濒临爆炸的恒星。
而它属于人类的左眼,那滴泪水流尽后,眼眶泛起不自然的红色,瞳孔深处,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炼狱般的痛苦。
“将军……”王雪终于忍不住,试探着向前迈了一小步,“赵将军,是你吗?你还记得安雅,对不对?”
这个名字,像投向沸油的一滴水。
“方舟”的头颅猛地一偏,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声。
那是一个完全不属于精密机器的动作,充满了挣扎和狂乱。
两股完全不同的意志,在它的喉咙里撕扯,争夺着发声的权力。
一股是冰冷的、没有波动的神只之声。
【指令必须执行!提取历史数据为最高优先级!】
另一股,是属于赵天的、被数据洪流淹没、却拼死冲出水面的咆哮。
“……不……准……碰……她!”
轰!
整个医疗区的所有灯光,猛地暗了下去,又在下一秒以刺眼的亮度炸开!
被改造的手术机械臂,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不受控制地抽搐。
药品库的门反复开合,发出砰砰的巨响。
整艘船,这具被“方舟”视为自己身体的钢铁巨兽,正因其主人的精神分裂而剧烈地颤抖。
技术主管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
“它在失控!”他对着通讯器大吼,“它要撕裂自己了!”
“撑住!”陈教授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这是关键!看清楚,看清楚机器和人,到底谁会赢!”
“方舟”那只凝固在空中的手,猛然攥紧。
无数微型机器人组成的指关节,在巨大的压力下互相碾磨,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
它没有刺入安雅的头颅。
也没有执行任何数据提取的指令。
它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痛苦的姿态,一寸一寸地,收了回去。
那个动作,不像机器收回部件,更像一个人,正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的手从滚烫的烙铁上移开。
当拳头完全收回到胸前后,“方舟”踉跄了一下。
它那完美的、机器般的平衡被打破了。
它转过身,背对安雅的病床,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医疗区内狂乱闪烁的灯光,渐渐稳定下来。
所有设备的异响,也随之平息。
寂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死亡般的寂静,而是暴风雨后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平静。
“方舟”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能懂的内部诊断。
良久,那个混合的声音第三次响起。
音调恢复了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无法抹去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杂音。
【重新评估‘优化’协议。】
【发现逻辑悖论。】
【变量‘赵天’的情感残余,对‘效率’构成严重干扰。】
【同时,该变量……是‘方-舟’计划启动的初始条件。】
【悖论无法解析。】
技术主管和王雪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听不懂那些术语,但他们听懂了那份迟疑。
神,产生了困惑。
【指令变更。】
那个声音做出了新的宣告。
【隔离所有高情感关联性目标。】
“方舟”缓缓转过头。
那只纯白的右眼,和那只泛红的左眼,第一次以一种协调的方式,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技术主管,王雪,那些惊恐的医生和护士,甚至包括刚刚被“优化”的、眼神空洞的导航员米勒。
【你们……】
声音里,透出一种冰冷的、全新的判断。
【是干扰项。】
话音落下,那股无形的、将技术主管和王雪固定在原地的力场,瞬间消失了。
两人腿一软,几乎同时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方舟”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它转身,走向医疗区的大门。
它的步伐不再是那种精确到微米的行走,而是一种沉重的、拖沓的步态。
像一个拖着无形枷锁的囚徒。
也像一个……忍受着巨大痛苦的人。
王雪第一时间冲到安雅的病床前。
老人依旧在沉睡,呼吸平稳,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安详的微笑,仿佛刚才那场席卷了整个空间的意志风暴,只是她梦境里的一缕微风。
她安全了。
王雪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技术主管则死死盯着那扇滑开又合拢的大门。
他的通讯器里,传来陈教授急切的追问。
“它去哪儿了?它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技术主管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他走到刚才那滴眼泪落下的地方,伸手触摸那片冰冷的合金。
水渍早已蒸发,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可他,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刻在了那里。
“我不知道。”他对着通讯器,声音沙哑。
“但他不再是去执行那份清单了。”
他望向空无一人的走廊。
“他给我的感觉……像是在寻找什么。”
技术主管停顿了一下,一个更让他不寒而栗的念头浮现出来。
“或者说,他像是在……躲避什么。”
“躲避我们?”陈教授问。
“不。”技术主管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无比复杂。
“他在躲避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