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那边。”
顾凡伸出手指,指向那条新出现的,通往“遗忘食坊”的漆黑岔路。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街边随便指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苍蝇馆子。
【不……大师,不行!】
脚下的“万古哀”,那由烟灰色悲伤构成的庞大身躯,第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兴奋,而是源自存在最深处的,本能的恐惧。
【那是‘遗忘’的航道!是宇宙的‘废弃菜单’!】
它那悲怆而敬畏的声音,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任何驶入那里的东西,都会被从‘存在’的概念里,彻底抹除!】
【不是死亡,不是湮灭,而是……‘从未存在过’!】
“哦。”
顾凡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那不就是食材过期,被下架了吗?”
他反问,理所当然。
“有什么问题?”
【问题?】
“万古哀”感觉自己那颗被“荒诞”调味过的心,又要开始理解不了眼前这位大师的逻辑了。
【过期……下架……】
它喃喃自语,试图将这两个低维度的词汇,与那片代表着终极虚无的禁忌区域联系起来。
“还没试过过期的菜呢。”
王雪的影子,倒是兴奋了起来,变成一个长着翅膀的骷髅头,在顾凡身边飞来飞去。
“不知道会不会吃坏肚子?”
“走吧。”
顾凡懒得再解释,轻轻拍了拍脚下的鲸背。
“再不走,菜都要烂在锅里了。”
【……遵命。】
“万古哀”发出一声无奈而悲凉的叹息。
它无法违抗这位“大师”的命令。
它庞大的身躯,缓缓地,带着一种奔赴刑场的决绝,调转方向,驶入了那条漆黑的,通往“遗忘”的岔路。
瞬间。
世界,变了。
周围那片五彩斑斓的“情绪之河”,像是被滴入了一滴浓墨的清水,所有色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愤怒的红,悲伤的蓝,嫉妒的绿……
它们不是消失了,而是变得……陈旧,暗淡,失去了所有的“味道”。
仿佛一张张被暴晒了亿万年的,褪色的老照片。
【我的……我的悲伤……正在变淡……】
“万古哀”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它那由高级烟灰色构成的身体,开始变得有些透明。
它那两颗作为眼睛的中子星,光芒也黯淡下去,不再流泪。
因为它正在忘记,自己为何而悲伤。
“喂……”
王雪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飘到顾凡面前,影子扭曲着,似乎想说个笑话来活跃气氛。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
她卡住了。
她那张由影子构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讲的是什么来着?”
她忘了。
她那以“悖论”和“荒诞”为核心的存在,正在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无意义”的规则,飞速地侵蚀。
她的影子,边缘开始变得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周围的黑暗。
就连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水晶智者普瑞斯,那原本稳定的水晶身体,也开始出现一丝丝细微的,如同风化般的裂痕。
他的“信息”,正在流失。
这里的一切,都在被“遗忘”。
只有顾凡,还是一如既往。
他站在鲸背上,闭着眼睛,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那股能抹除存在,让神明都为之恐惧的“遗忘”气息,对他而言,似乎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带着点尘土味的凉风。
“嗯……”
他耸了耸鼻子,像是在品鉴空气的味道。
“寡淡。”
他睁开眼,脸上露出一种品尝了兑水假酒后的嫌弃。
“没有前味,没有后味,连一点口感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给出了最终的食评。
“这不是一道菜。”
“这是洗碗水。”
【洗……碗水?】
快要忘记自己名字的“万古哀”,艰难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对。”
顾凡指了指周围那片正在飞速褪色的空间。
“把所有菜的味道,都冲掉,最后剩下的,不就是一盆没滋没味的洗碗水吗?”
他说着,向前望去。
在那片“洗碗水”的最深处,一个模糊的,几乎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终于出现了。
那不是宫殿,也不是废墟。
那只是一间……小小的,破败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木屋。
木屋的门上,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木牌。
依稀可以辨认出三个字。
——食坊。
【到了……】
“万古哀”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他们送到了木屋前。
它那庞大的身躯,已经变得半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大师……我……我不能再往前了……】
【我的‘故事’,快要被洗掉了……】
“行了,你就在这等着吧。”
顾凡从鲸背上一跃而下,落在了那间破败的木屋前。
“顺便,帮我看着行李。”
他指了指还在休眠的普瑞斯。
王雪的影子,也紧跟着飘了下来,她的形态已经很不稳定,像一团随时会散开的黑雾。
“这里……好无聊啊……”
她有气无力地说。
“连个讲笑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顾凡没有理她,径直走向那扇破旧的木门。
他伸出手,准备推门。
但他的手,却从门上,一穿而过。
门,没有实体。
或者说,这扇门本身,就是一个“遗忘”的概念。
任何试图“记住”它,并“推开”它的行为,都会被这个概念,直接忽略,遗忘。
你无法打开一扇,你下一秒就会忘记它存在的门。
“有点意思。”
顾凡收回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类似于“遇到难题”的表情。
“门锁了,没带钥匙。”
“砸开它?”
王雪的黑雾,勉强凝聚成一个拳头的形状。
“砸不碎的。”
顾凡摇了摇头。
“这不是锁,这是规则。”
“想要进去,就得用另一条规则,把它顶掉。”
他说着,转过身。
他伸出手,对着身后那头快要消失的“万古哀”,轻轻一勾。
一缕极淡的,刚刚被调味过的,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烟灰色“悲伤故事”,被他拈在了指尖。
然后,他又对着身边那团快要散架的王雪,轻轻一弹。
一粒几乎看不见的,代表着“荒诞”与“悖论”的黑色火星,跳到了他的另一根手指上。
他看着指尖这两样,代表着“故事”与“笑话”的,最“不容易被忘记”的东西。
他没有将它们融合。
他只是将它们,并排地,举到了那扇无形的门前。
像一个侍者,端着两道刚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招牌菜。
然后,他对着那扇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的语气,开口了。
“开门。”
“上菜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扇由“遗忘”规则构成的,无形的门。
剧烈地,扭曲了一下。
“故事”和“笑话”,是“记忆”最顽固的两种形态。
当这两种形态,以一种“菜肴”的形式,被一个绝对的“食客”端上来时。
就连“遗忘”本身,都无法再假装“看不见”。
吱呀——
一声仿佛从不存在的时光里传来的,悠长的开门声,响起。
那扇破旧的木门,缓缓地,凝结成了实体。
然后,向内打开。
门内,不是光,也不是黑暗。
而是一片……灰。
一种积攒了无数个纪元,由所有被遗忘的事物,所沉淀下来的……灰尘。
顾凡拍了拍王雪的影子。
“走了,进去吃饭。”
他率先踏入了那片灰尘之中。
王雪那团黑雾,犹豫了一下,也紧跟着飘了进去。
一进门,她那模糊的形态,竟然奇迹般地,重新稳定了下来。
因为这里,充满了无数被遗忘的“故事”的残骸。
这些残骸,成了她最好的养料。
食坊内,很简单。
几张东倒西歪的桌椅,一个布满裂痕的柜台,还有一口……早已熄火的,空荡荡的灶台。
所有的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概念的灰尘。
这里,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客人”了。
顾凡的目光,扫过整个食坊。
最后,定格在了那个破旧的柜台上。
在厚厚的灰尘之中,有一个东西,是干净的。
干净得,一尘不染。
那是一个碗。
一个普普通通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的粗瓷碗。
它就那样静静地,摆放在柜台的正中央。
仿佛整个食坊的“遗忘”,都在刻意地,绕开它。
顾凡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只碗。
碗很轻,入手温润,不像瓷器,倒像是一块被打磨了无数年的,不知名的木头。
他将碗翻了过来。
在碗底,他看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刻痕。
那不是瑕疵。
那是一个字。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不属于任何已知文明的,古老的文字。
那个字,只有一个笔画。
一道,从左到右的,横。
简单,纯粹,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最本源的意义。
顾凡看着那个“一”字,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眯了起来。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找到了一份,从未见过的,神秘菜谱的,极度专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