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村,因着龙骨水车的及时出现和沟渠网络的初步构建,竟在这日益严重的旱情中,硬生生撑起了一片难得的绿意。
河水通过水车被源源不断地提升至岸上主干渠,再经由各家清理疏通的大小支渠,蜿蜒流向原本干渴的田地。
虽然水量无法与风调雨顺时相比,但至少保证了秧苗不至于枯死,顽强地维持着生机,在一片焦黄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扎眼。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更远处那些未能及时得到水车技术和水利协调的村落。
田地龟裂,秧苗成片枯死,村民们眼神麻木,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这种对比太过强烈,根本无法忽视。
很快,相邻村落那些几乎绝收的村民,在绝望和嫉妒的驱使下,发现了这片“绿洲”的秘密。
他们看到了河边那吱呀作响的、能将河水自动“搬”上岸的奇特木架,看到了纵横交错、引流送水的沟渠,看到了大青村人等并未像他们一样累死累活却收效甚微。
消息迅速传回了他们各自的村子。
几个相邻村的村长再也坐不住了,几乎是前后脚地赶到了大青村,脸上带着急切、恳求,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王村长,你们这……这可是救了命的宝贝啊!”
李村的村长看着大青村田里尚且青绿的秧苗,声音都在发颤,
“咱们那边的地……都快渴死了!
求求你们,行行好,这‘水车’的法子,能不能……能不能也教教咱们?
工钱、料钱,我们凑!只求给村里老少一条活路!”
其他几位村长也纷纷附和,言辞恳切,几乎要落下泪来。
大青村的王村长和几位主事人,包括沈秀、赵大川在内,都是淳朴之人。
见往日里或许还有些小摩擦的邻村人如此凄惶,又同是庄稼人,深知土地和粮食就是命根子,哪里硬得起心肠拒绝?
更何况,这旱情不是一家一村的事,若是周边都绝收了,只剩大青村这边有点收成,到时候流民涌来,恐怕第一个被抢的就是他们!
于公于私,都不能见死不救。
大青村王村长叹了口气,扶起几位老兄弟:“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天灾面前,咱们乡里乡亲的,自然要互相帮衬!”
赵大川也粗声道:“没错!这水车是王木匠根据我家玉姐儿从杂书上看到的点子琢磨出来的,也不是啥独门秘方!能帮肯定帮!”
于是,大青村没有藏私。
王木匠被奉为了技术总指导,带着他的几个徒弟,开始奔波于各个村落,指导制作安装水车。
大青村有经验的村民也被请去指导开挖沟渠、协调水源分配。
材料费、工钱由各村自行筹措,但技术是共享的。
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互助协作悄然形成。
又一个月在焦灼中过去。
天空依旧湛蓝如洗,不见一丝云彩,太阳毒辣得能烤裂地皮。
滴雨未落。
但得益于水车的推广和水利网络的初步形成,以大青村为中心的这片区域,竟然勉强维持住了农业生产的基本盘。
虽然减产已成定局,但至少不是绝收,给了人们熬到明年夏收的希望。
这片“绿洲”在满目枯黄中,显得愈发突兀和……显眼。
青川县衙。
裴琰放下手中的一份文书,那是下面胥吏报上来的关于各乡旱情及秋收预估的汇总。
他的眉头紧锁,一张清贵冷峻的脸气压低沉得能滴出水来。
文书上的数字触目惊心,除了零星几个靠近大河的村落情况稍好,绝大部分地区预计收成不足往年的三成,甚至有些地方可能颗粒无收。
巨大的压力如同磐石压在他的心头。
朝廷的考课、流民的安置、本地百姓的生计……每一样都足以让一个地方官焦头烂额。
而这种持续的高温干旱,找不到合理有效的解决方法,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大人。”
一名衙役在门口恭敬禀报,“车马已经备好,是否现在出发巡视?”
裴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起身:“走。”
他决定再去下面亲眼看看,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马车驶出县城,一路向南。
车厢内闷热异常,裴琰却毫无所觉,他的目光始终投向窗外。
官道两旁,景象凄凉。
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着,被晒成灰白色,零星点缀着一些枯黄的、毫无生机的秸秆。
偶尔能看到一些农人在田地里忙碌,挑着可怜的一点水浇灌,但那动作显得如此徒劳。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干草的气息,死气沉沉。
陪同巡视的县丞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县令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这边离河道远,取水极为艰难,百姓们也是……尽力了。”
裴琰沉默着,唇线抿得死紧。
尽力了?这就是尽力的结果吗?
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冽:“去河边看看。”
马车转向,朝着最近的一条河流驶去。
到了河边,景象并未好转多少。
河床大面积裸露,水流细弱混浊。
两岸的田地同样干裂,秧苗稀疏枯黄,情况并不比远离河道的好多少。
只有紧挨着河岸的极少数地块,靠着人力不间断地取水,才勉强保住了一点绿色,但也岌岌可危。
裴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在河边也是如此?是农民懈怠?还是这旱情真的已严重到人力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让马车停下,走下车来。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他看到不远处,一位老农正佝偻着背,用一个大木瓢,从河里舀起一点浑浊的水,费力地泼向身边一小片蔫头耷脑的秧苗。
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下都仿佛用尽了全力。
裴琰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
“老伯,怎么就您一个人在此浇水?”
那老农抬起头,脸上是被晒得黝黑发红的皮肤,皱纹里嵌满了疲惫和尘土。
他看了一眼裴琰一行人,虽不识得官身,但看衣着气度也知道非富即贵,叹了口气,声音沙哑:
“贵人哪……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家家都这样啊!河水退下去这么多,打一桶水都得费老劲!
离得近的还好些,像我们这种地离岸还有点距离的,光来回挑水就能累垮人!
浇过去的水,没等渗下去就被晒干了……一天到晚泡在地里,也浇不了几分地……没法子,没法子啊……”
老农摇摇头,不再多说,又弯腰继续他那徒劳却不得不做的努力。
裴琰站在原地,看着老农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细弱的河水龟裂的河床,以及远处大片枯死的庄稼。
一股无力感和压抑的怒火在他胸中交织。
不是农民不努力,是天灾太酷烈!
他沉默地回到马车上,脸色比刚才更加阴沉。
县丞和县吏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言。
马车继续沿着河岸行驶,车厢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是不断重复的枯黄与死寂,仿佛没有尽头。
裴琰闭上眼,揉着发痛的眉心,脑海里飞速思考着可能的对策,却发现一片空白。
就在这沉闷几乎要达到顶点时,外面驾车的裴五突然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大人!快看那边!”
裴琰猛地睁开眼,循声透过车窗望去——
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前方不远处,河流的同一个流域,景象却截然不同!
清澈的河水被一种奇特的、不停转动着的木质器械(水车)源源不断地提升上来,欢快地流入新开挖的、平整通畅的主干渠中。
主干渠又分出无数支渠,如同生命的脉络,将水流精准地输送到每一块田地的垅沟。
田地里,秧苗虽然不如丰年时那般油绿壮实,却也是郁郁葱葱,一片生机勃勃!
与刚才一路所见的死寂和绝望相比,这里简直就是沙漠中的绿洲!
许多农人正在田埂间忙碌,但不是在做徒劳的挑水泼灌,而是在疏通维护沟渠,或者操作着水车。
他们的脸上虽然也有疲惫,却看不到绝望,反而带着一种充满希望的干劲。
这……这是怎么回事?!
裴琰猛地直起身,清贵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错愕的神情。
他死死盯着那吱呀作响的水车,盯着那纵横的沟渠,盯着那片刺目的绿色。
一股巨大的疑云瞬间笼罩了他。
为什么唯独这里不一样?
这神奇的器械是什么?
这高效的水利网络是如何形成的?
是谁……在主导这一切?
“停车!”
他声音急促地命令道,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片不可思议的绿洲,最终,落在了远处田埂上一个有些眼熟的、穿着靛蓝衣衫的纤细身影上。
沈宁玉正低头检查着一条支渠的水流情况,完全没注意到官道上来了一行不速之客,以及那道骤然锁定她的、探究锐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