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沈宁玉在母亲沈秀的帮助下，有些笨拙地穿上了那套新领的、略显宽大的从九品书吏官服——
靛青色的袍子，腰间系着同色丝绦，头上也戴上了配套的方顶软帽，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收拢其中。
镜子里的人影顿时多了几分与她年龄不符的持重，却也显得更加瘦小了。
“娘的玉姐儿穿这身真精神！”
沈秀替她理平衣襟，眼圈微红，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就是去坐堂，也别太累着，晌午记得吃饭……”
在母亲絮絮的叮嘱声中用了早饭，沈宁玉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小院，朝着县衙走去。
这一身官服走在街上，果然引来了些许不同的目光。
户房内依旧是一派繁忙景象。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夹杂着胥吏们低声的交谈和叹息。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墨汁和淡淡汗味的沉闷气息，紧张感似乎比昨日更浓了些。
沈宁玉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宽大的袖口被她悄悄挽起一点，
正准备开始今日的账目核算，就听到旁边两位年长些的县吏正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和放松交谈着。
“听说了吗？昨晚！驻守黑云寨那边的韩少将军，带着一队亲兵星夜入城了！”
“真的？韩少将军来了？那可是太好了！听说韩家军治军极严，骁勇善战！有他在，咱们这心里可就踏实多了！”
“可不是嘛！怪不得昨儿后半夜好像听见城外有马蹄声，原来是少将军的人马！这下好了，流民再凶，还能凶得过朝廷的正规军？裴大人想必也能松口气了。”
韩少将军？驻军？
沈宁玉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竖起了耳朵。
【原来昨夜听到的马蹄声是驻军入城？黑云寨的驻军……看来裴琰是请了援兵。
难怪我的这些古代同事们这么兴奋，有军队坐镇，确实能极大稳定人心，也能有效威慑可能出现的流民暴乱。】
她心里快速分析着，这确实是个好消息。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丝。
但她也明白，军队的作用更多在于威慑和镇压极端情况，日常的赈济、安民、物资调配，还得靠县衙这套行政系统。
而眼前堆积如山的账册文书，才是她需要面对的现实。
她收敛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账册上。
官服的领子有些硬，磨得脖子不太舒服，她微微动了动。
古代的记录方式繁琐至极，文字叙述冗长，数字用的是大写汉字，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
核算方式更是落后，效率低下且极易出错。
沈宁玉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样太慢了！而且容易看错行！不行，得用我自己的方法。】
她现代人的灵魂无法忍受这种低效。
趁着周围没人特别注意她，先是快速浏览了一遍今日需要核算的几类主要数据：
粮食入库量、各乡分发数额、库存余量、民夫调度人数及口粮消耗……
然后，她在空白的本子上，熟练地画起了表格。
横轴是时间、项目，纵轴是分类明细。
接着，她将账册上那些繁琐的大写数字，全部转换成简洁的阿拉伯数字，分门别类地填入表格对应的位置。
最后，需要汇总计算时，她直接进行竖式运算，结果清晰明了。
这样一来，原本杂乱无章的数据瞬间变得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计算速度和准确性呈几何级数提升。
她全神贯注，沉浸在数字的世界里，纤白的手指握着毛笔快速书写，偶尔停下心算片刻，又继续填写。
宽大的官服袖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两个时辰不到，她面前那厚厚一摞原本需要核算一整天的账册，竟然全部清理完毕。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看着表格上清晰的总计数字，满意地点点头。
【搞定！这样看着舒服多了。】
她这边刚停下笔，旁边一位姓王的老吏正好忙完手头一件事，抬起头想喘口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沈宁玉的桌面。
当他看到沈宁玉面前那堆账册已经挪到“已处理”的一边，而沈宁玉正拿着一个画满奇怪符号的本子看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记得这沈小娘子今天分到的量可不轻，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弄完了？
再瞥了一眼那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鬼画符”和那些歪歪扭扭的“0、1、2、3”，老王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语气带着几分前辈的教训和不易察觉的轻视，开口道：
“沈书吏，”
他刻意用了她的新头衔，语气却谈不上多尊重，
“你年纪小，又是女子，初来乍到，办事需得踏实仔细才是。户房的账目关乎民生赈济，一字之差都可能出大乱子，岂能儿戏？”
他指了指沈宁玉那个表格本，摇头道：
“这些胡写乱画的是什么？
还有这些古怪符号……账目需得用端正楷书、清晰数目记录方可查验。
你这般潦草应付，若是出了错漏，谁担待得起？难不成……是等着老夫们替你返工核对吗？”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附近几个县吏都听到，纷纷投来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不少人看着她身上的官服，眼神也有些微妙。
沈宁玉抬起头，看向老王吏。
官帽的帽檐投下一点阴影，让她那双沉静的眼睛显得更加黑白分明。
对方眼中的不信任和那丝因她年龄性别而产生的轻视，她看得分明。
若是刚穿越那会儿，她或许会争辩几句。
但此刻，她只是平静地迎上对方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质疑的恼怒或慌张，声音清晰而平稳：
“王书吏提醒的是，账目确需谨慎。您放心，该核对的数目，学生都已核对完毕，结果在此。”
她将那张写着最终汇总数字的结果纸递过去，上面用的是标准的汉字数字——这是她特意为交代工作准备的。
同时，她将那些已经处理好的账册也轻轻推了过去，账册关键位置都夹了写着页码和汇总数的纸条，方便查验。
“至于这个，”
她晃了晃手中的表格本，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请教”姿态，
“是学生自己琢磨的笨办法，想着将同类数目归置到一处，计算时能少看错行些，让您见笑了。
若此法不合规矩，学生以后不用便是。”
她态度谦逊，却有理有据，既接下了需谨慎的提醒，又明确表示工作已完成，还将自己的新方法归为笨办法、怕出错，堵得老王吏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王吏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张结果纸，又随手翻开几本沈宁玉处理过的账册，找到夹着纸条的地方，拿起账本当场验算起来。
周围几个县吏也好奇地围拢过来看热闹。
“咦？城南粮仓入库三百石，没错！”
“西乡分发一百五十石，余一百二十石，对得上！”
“民夫三日口粮消耗总数……也对！”
老王吏连续核对了四五处关键数据，竟然分毫不差！
他脸上的质疑渐渐变成了惊讶，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沈宁玉这一身官服都压不住的稚嫩身形：
“这……你真算完了？还都算对了？这才两个时辰……”
沈宁玉微微颔首：
“侥幸未出错。剩下的时间，学生可否再看看之前的旧档，熟悉一下流程？”
老王吏张了张嘴，看着那堆账册，又看看沈宁玉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老脸有些挂不住，最终只能挥挥手，干巴巴地道：
“呃……既然无误，自然可以。沈书吏……果然……心思灵巧。”
那“灵巧”二字，说得颇有些不是滋味。
周围县吏们也是面面相觑，看向沈宁玉的目光顿时变得不同起来，收起了几分之前的轻视。
不管她用的是什么“古怪”方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确无误地完成如此大的工作量，这本身就是能力的体现。
沈宁玉不再多言，道了声谢，便真的拿起之前的旧档翻阅起来，仿佛刚才的小小风波从未发生过。
【低调，完成分内事即可。没必要为这点小事争执。】
她心里默默想着，只是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那有些不舒服的官服领口。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二堂的帘子不知何时被掀开了一角。
裴琰站在那里，似乎刚与户房主管交代完事情，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着沈宁玉那一身明显不合身、却穿得一丝不苟的青色官服。
看着她不卑不亢地应对质疑，看着她面前那堆处理完毕的账册，目光在她手边那个画满表格和数字的本子上停留了片刻。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深的讶异和探究，随即化为更沉的思量。
他缓缓放下帘子，并未惊动任何人，转身离开，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户房内，沈宁玉专注于旧档，心里盘算的却是：
【这阿拉伯数字和表格太好用了！以后就在家里和这个本子上用，交上去的文书还是用老法子誊抄吧，省得麻烦。
嗯，就这样。还有这官服，得让娘改改，太不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