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安澜县那日,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仿佛要将这片土地上的血腥与污浊冲刷干净。
沈宁玉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碾过湿滑官道发出的咕噜声,心情比这天气更加沉闷。
安澜县的事情看似了结,王弘“自尽”,贪墨的粮款追回部分,红薯推广在军队的强力介入下艰难铺开,裴琰的伤势也稳定下来。
但她知道,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那笔不明去向的巨款,王弘背后可能存在的黑手,让沈宁玉感觉又添加一条不稳定因素。
【哎,我就想种种田,赚点钱,过点小日子,怎么感觉离‘悠闲人生’这个目标越来越远了?这官场,真是步步惊心。】
沈宁玉撩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依旧显得贫瘠的山野,轻轻叹了口气。
让她略感意外的是,离开时,竟有不少听闻了消息的安澜县百姓,自发聚集在城门外道路两旁。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此刻眼中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光,手里捧着些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干菜,甚至是几束刚采的野花,笨拙而虔诚地想要塞给即将离去的车队。
“沈博士……多谢您……”
“裴大人……一路平安……”
哽咽的、含糊的道谢声夹杂在雨声里,并不响亮,却沉甸甸地敲在沈宁玉心上。
她看着那些在细雨中瑟缩却依旧坚持的身影,眼眶微微发热,连忙从车窗探出手,对着百姓们用力挥了挥,扬声道:
“下雨了,大家都回去吧!好好种地,好好过日子!朝廷不会不管大家的!”
这一刻,连日来的疲惫、恐惧和憋闷,似乎都被这淳朴而真挚的送别冲淡了些许。
【或许……这就是当官的意义之一?虽然麻烦,虽然危险,但能真真切切地帮到一些人。】
队伍的气氛依旧凝重。
裴琰因伤势未愈,大部分时间待在马车里。
马车微微颠簸,胸口的伤处传来隐隐钝痛,但裴琰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摩挲,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鹰石涧石缝中的那一幕。
意识模糊间,那股清甜沁凉、带着磅礴生机的液体流入喉间的感觉,如此清晰,绝非幻觉。
还有那被仔细清洗、涂抹了不知名药物后迅速止血、甚至开始愈合的致命伤口……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看似稚嫩、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创造奇迹的下属——沈宁玉。
他知道,自己能从鬼门关捡回这条命,绝非仅仅靠谢君衍的医术和所谓的“上好金创药”。
是沈宁玉,用了某种她不愿、也不能为人所知的秘法,救了他。
她不想让人知道。所以,他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醒来后,他从未主动问及那日细节,对她的态度,也努力维持在受伤前的上下级界限之内,只是那界限,早已在他心中模糊。
而谢君衍,则依旧是那副慵懒随性的模样,骑着追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车旁。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护卫的姿态,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安澜县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但沈宁玉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看似放松的状态下,身体始终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警惕,尤其是在裴琰的目光投来时,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占有欲便会隐隐散发出来。
她对谢君衍的感觉很复杂。说完全没感觉是假的。
那样一个俊美强大、处处维护你、关键时刻能为你豁出命去的男人,很难不让人心动。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那纸受律法保护的婚书。
但一想到他身后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谢府的反对、苏家的敌意、圣医谷的纷争……她就觉得头皮发麻。
【谈恋爱是风花雪月,过日子是柴米油盐外加应付各种极品亲戚和宅斗!
这性价比太低了!还是我的‘老实本分’计划更靠谱!】
她在心里疯狂给自己洗脑,试图将那份刚刚萌芽的好感掐灭。
至于裴琰……沈宁玉更是心情复杂。
那次他重伤濒死,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救他,甚至不惜冒险动用灵泉水。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裴琰出身清流裴氏,年少高位,前途无量,与自己这个农家出身、只想安稳度日的小女子,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那偶尔流露出的、超越上下级的关注,她只当不知。
【不行不行,等平溪县的事情一了,我就想办法抽身,回我的落霞山庄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
沈宁玉下定决心。
数日后,车队抵达了平溪县。
与安澜县的凋敝压抑不同,平溪县看起来……正常得有些过分。
城墙修缮得整齐坚固,城门处车马行人往来不绝,虽不及云州府繁华,却也透着一股井然有序的生机。
就连城门口值守的衙役,精神面貌也比安澜县好了不少。
车队在城门口停下,负责通传的护卫刚上前,就见城内快步走出一行人前来相迎。
为首之人,竟是一位身着浅青色官服、头戴乌纱的女子!
这女子约莫三十上下年纪,容貌清秀,眉眼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的文雅和干练,行动间从容不迫,自有气度。
沈宁玉在马车里看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女的?县令是女的?这……这可真少见!】
她穿越以来,见过的女官屈指可数,除了她自己这个虚衔,也就是云州府衙那位仓曹参军周清韵了。
没想到在这平溪县,竟能遇到一位实权的女县令!
沈宁玉一时没忍住,下意识就偏头对骑马跟在车旁的谢君衍低声惊叹道:
“看!这平溪县的县令,竟然是位女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新奇和一丝遇到“同类”的兴奋。
谢君衍尚未回答,旁边马车车窗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裴琰略显苍白却依旧沉静的脸。
他显然也听到了沈宁玉的话,目光扫过那位迎上前来的女县令,语气平和地接口道:
“我朝律法,并未禁止女子科举出仕。只是女子稀少,多数家族更倾向于让女子留于内宅,或早早婚配,延续血脉。
故而能潜心向学,并通过科举入仕的女子,凤毛麟角。
这位平溪县令,姓曾,名婉清,乃是三年前的二甲进士。”
他的解释清晰明了,目光却落在沈宁玉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似乎想看看,这位同样“不同寻常”的下属,对此有何看法。
沈宁玉听了,却忍不住微微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场耳力好的几人都听得清楚:
“说是这么说……可我看,朝廷真正重要的职位,掌实权的,大多不还是男子居多?
像周大人,曾县令这样的,终究是少数。
而且朝廷还规定女子满十八就要娶三个夫郎,光是应付后宅就够头疼了,哪还有那么多精力放在公务上?一个都够呛……”
她这话带着点现代人的思维惯性和对这个时代婚姻制度的不满,纯粹是有感而发,说完才觉失言,立刻闭上了嘴,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裴琰闻言,眸光微动,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沉默地放下了车帘。
谢君衍则轻笑一声,策马靠近沈宁玉的车窗,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懒洋洋地道:
“怎么?我的娘子还未过门,就开始嫌弃为夫……们,是拖累了?”
那声“为夫们”带着明显的戏谑,让沈宁玉瞬间涨红了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懒得跟他斗嘴。
【跟这家伙说不通!】
她心里吐槽,随即又将注意力放回那位苏县令身上。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在这里遇到一位女县令,总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看这平溪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比之前那个乌烟瘴气的安澜县强多了,希望这次能顺利点吧。】
此时,那位曾县令已走到近前,对着裴琰的马车和已然下马的沈宁玉、谢君衍等人,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声音清越:
“下官平溪县令曾婉清,恭迎裴同知、沈博士大驾。诸位一路辛苦。”
她的目光扫过沈宁玉时,带着善意的微笑和一丝同为女子的了然与鼓励。
沈宁玉连忙收敛心神,与众人一同还礼。
看着这位气度从容、将一县之地打理得颇为不错的曾县令,沈宁玉心中那份因时代局限而产生的些许郁闷,也消散了不少。
【算了,我想那么多干嘛?朝廷大事,女子地位,也不是我能操心得了的。
先把眼前的差事办好,多攒点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