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驶入大青村地界时,已是午后。
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照在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上,也照在树下聚集的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身上。
还未靠近,沈宁玉就敏锐地察觉到,今日村里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节庆般的、热烈到近乎沸腾的喜悦。
人群的喧哗声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
“是沈博士!沈博士回来啦!”
眼尖的村童率先发现了马车,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
“呼啦”一下,村民们如同潮水般涌了过来,顷刻间就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一张张被风吹日晒刻满皱纹或尚带稚气的脸上,此刻都洋溢着同一种发自内心的、灿烂无比的笑容,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刚刚探出身的沈宁玉身上。
“沈博士!您可算回来了!”
住在村东头、以木匠手艺闻名的王老栓挤在最前面,他搓着粗糙的大手,眼眶都有些发红,声音洪亮中带着哽咽,
“您是我们全村的恩人啊!我家那五亩薄田,昨天刨出来的红薯,堆了整整半个柴房!
我这辈子,连我爹我爷爷那辈算起,都没见过一茬地里能长出这么多粮食!”
他旁边站着的,是村里有名的快嘴李婶子,此刻她也顾不上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了,只是用力点着头,扯着沈宁玉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说:
“是啊是啊!沈博士,您是活菩萨转世吧?肯定是老天爷派来救咱们的!
昨儿个咱们村,家家户户都跟过年……不,比过年还高兴!那红薯挖出来,个个都这么大,这么实诚!”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激动得手都在抖。
头发花白、在村里辈分最高的二叔公,在家中小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就要往下跪,声音颤抖着:
“沈博士,请受小老儿一拜!有了这些粮食,咱们村今年冬天,再也没人会饿死了!娃娃们都能吃饱饭了!”
沈宁玉吓了一跳,和几乎同时利落下马的谢君衍一起,连忙上前将老人扶住。
“二叔公,使不得!各位乡亲,快起来,这万万使不得!”
谢君衍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回应着村民的热情。
他今日一身靛青常服,银发用玉簪整齐束起,虽气质清冷卓然,与这乡野环境略显不同,
但此刻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沈宁玉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与守护。
当有村民因过于激动而想更靠近沈宁玉时,他会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用身体隔开些许距离,宽大的衣袖似无意般拂过,既不失礼,也确保了沈宁玉不被挤到。
沈宁玉定了定神,提高了声音,对着众人大声道:
“乡亲们!大家的心意,宁玉心领了!但这功劳,宁玉不敢独领!
这赤玉薯能丰收,靠的是大家这几个月来的辛勤劳作,是风调雨顺,是朝廷和裴大人信任我们,大力推广!
宁玉不过是恰巧识得此物,做了该做之事罢了!大家要谢,就谢朝廷,谢裴大人,更要谢你们自己这双勤劳的手!”
她巧妙地将功劳分散出去,既安抚了村民澎湃的情绪,也避免了过于扎眼,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博士您太谦虚了!”
“就是!要不是您认得这金疙瘩,咱们再勤快也种不出来啊!”
村民们的感激之情并未减少,但情绪总算不再像刚才那般汹涌。
沈宁玉又耐心地与几位激动的老人说了几句话,好不容易才从热情的人群中脱身,在谢君衍和阿令一左一右无形的护卫下,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沈家新宅院门大开,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比村口更加真切响亮。
“娘!大爹!二爹!三爹!哥哥们!我回来啦!”
沈宁玉人未到,声先至,带着归家的雀跃。
“玉姐儿!”
“六妹!”
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立刻涌了出来。
母亲沈秀第一个冲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眼眶瞬间就红了:
“你这孩子,总算回来了!听说你昨天被裴大人叫去官田忙活了,累坏了吧?瞧这小脸,是不是没吃好?”
沈宁玉回抱着母亲,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温暖气息,只觉得连日的奔波和昨日的应酬疲惫都一扫而空,心里被巨大的安宁和满足填满:
“娘,我不累,好着呢。”
赵大川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红光,声音比平时更洪亮了几分:
“玉姐儿,你是没亲眼看见!昨天咱们村那场面,啧啧,比当年打跑了山匪还热闹!家家户户都跟挖金元宝似的!
你弄回来的这红薯,真是神了!咱家那五亩地,收上来的红薯堆了快半个院子!这得吃到啥时候去!”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那“小山”的规模,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形容内心的震撼。
孙河性子温和些,但此刻也笑得见牙不见眼,补充道:
“可不是嘛!村西头的赵老蔫家,就他和他那小孙子,爷俩对着那堆成小山的红薯,愣是抱头痛哭了一场,说是祖祖辈辈都没见过这么多粮食,往后再也不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林松捻着胡须,站在稍后一步,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欣慰与自豪:
“玉姐儿,献策献种,活人无数,此乃大功德。爹为你骄傲。”
他如今是举人老爷,说话依旧带着读书人的文雅,但语气里的激动却掩藏不住。
四个哥哥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二哥沈海稳重些,笑着说了句:“六妹回来就好。”
三哥沈石则兴奋地手舞足蹈:“六妹六妹!咱家收的红薯,最大的一个有脸盆那么大!我抱都抱不动!”
四哥沈风和五哥沈书也抢着说村里的新鲜事,个个脸上都放着光,仿佛这泼天的功劳也有他们一份。
沈宁玉被这浓浓的亲情包围着,簇拥着进了温暖如春的堂屋。
谢君衍也一同进来,沈秀连忙招呼:“谢公子快请坐,一路辛苦,喝口热茶。”
态度比以往更加热情真诚。
谢君衍优雅还礼,语气温和:
“伯母客气了,能护送宁玉平安归来,是晚辈分内之事。”
他并未刻意找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沈宁玉下首的位置,姿态闲适自然,仿佛已是家中一份子,目光偶尔扫过沈宁玉带着笑意的侧脸,眼神柔和。
“快,坐下喝口热茶暖暖,这是你三爹前几日得的新茶。”
沈秀拉着沈宁玉在自己身边坐下,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塞到她手里,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颊,
“在外面奔波,总归不如家里,瞧着是清减了些。”
“娘,我真的没事,吃得好睡得好。”
沈宁玉捧着温热的茶杯,氤氲的热气熏在脸上,心里很是安定。
【还是家里最舒服!不用勾心斗角,不用应酬敷衍。】
她喝了口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这才问道:
“咱家具体的收成怎么样?村里都统计清楚了吗?”
赵大川作为村长,立刻来了精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还是沈宁玉当初教他认些常用字后,他开始学着记录的。
他翻开本子,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记录得十分认真:
“统计了统计了!咱家种了五亩地,平均算下来,亩产超过了三千六百斤!
村里其他人家,就算种在稍差些的地里的,最少的亩产也有三千二百斤往上!
光是咱们一个村收上来的红薯,堆在场坝上,远远看去真跟座小山似的!
县衙的户房书吏昨天就来登记造册了,说是后续会由官府统一收购一部分,用作明年的粮种和抵扣部分赋税,剩下的都归各家自己支配!”
沈宁玉听着这详实的数据,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产量,在这个时代,绝对称得上是奇迹了。总算没白费我一番心思,没白来这一趟。】
她正心下感慨,五哥沈书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
“对了六妹,昨天收红薯的时候,杨小草……还有跟她一块儿的那几个男的,也偷偷摸摸想凑过来看,被村里人发现,给轰走了。”
提到杨小草,堂屋里热烈的气氛微微一滞。
沈秀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那孩子……心术不正,终究是自作孽,如今落到那般田地,也是可怜。”
赵大川哼了一声,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提那白眼狼做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那些二流子搅和在一起,坏了咱们的兴致!”
沈宁玉对杨小草的下场并无多少同情,更多是觉得可悲和咎由自取。
她不想让这个人破坏家人团聚的喜悦气氛,便主动转移了话题,脸上重新扬起笑容,对家人们说:
“家里一下子收了这么多红薯,光吃新鲜的可不行,放久了容易坏,或者发芽。我教你们几种储存的方法,还有几种新鲜的吃法吧?”
家人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来。
“还有别的吃法?”沈石最先嚷嚷起来。
“六妹快说说,这红薯除了蒸着吃、烤着吃,还能咋吃?”孙河也好奇地问道。
连林松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沈宁玉便将自己知道的几种红薯储存方法,比如挖地窖储存、切成片或丝晒成红薯干,以及几种不同的吃法,
如煮红薯粥、制作香甜有嚼劲的红薯干、甚至磨成红薯粉用来做粉条等,都详细地说了一遍。
家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几个哥哥更是摩拳擦掌,打算立刻就去试试晒红薯干。
沈宁玉则拿起一块母亲刚端上来的、蒸得热乎乎、软糯香甜的红薯,满足地咬了一大口,甜丝丝的滋味在嘴里化开,一直甜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