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带来的“年后入京”消息,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沈宁玉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后,终究被眼前愈发浓厚的年节气氛暂时掩盖了下去。
时值岁末,天气虽一日冷过一日,呵气成霜,但整个青川县,尤其是大青村,却处处洋溢着一种与严寒抗衡的、火热的喜气。
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小小的、赭红色的块茎。
有了足够的粮食过冬,人心便定了,对未来也生出了无限的盼头。
沈宁玉特意找了个机会,私下对谢君衍说:
“陛下召见的事,先别跟我娘和爹爹们说,等过完年再说吧。”
她不想让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破坏家人期盼已久的团圆气氛。
谢君衍看着她眼底的恳求,点了点头,从善如流:
“好,依你。”
他顿了顿,眼眸中带着了然,
“不过,玉儿,此事恐怕瞒不住太久。圣旨既下,消息总会慢慢传开。”
“我知道,”
沈宁玉叹了口气,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我没想一直瞒着,只是不想让他们这个年都过得不踏实。等过了节,我再找机会说。”
谢君衍不再多言,只是伸手,极其自然地拂去她发梢沾上的一点飞絮,动作轻柔。
沈宁玉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躲开。
或许是这冬日暖阳太舒服,或许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习惯了他的靠近。
年关越发近了,沈家新宅里更是热闹非凡。
大哥沈林一家早早从小河村回来了,带着活泼可爱的小侄子。
谢君衍和阿令也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份忙碌与喜庆中。
谢君衍虽气质清贵,与这农家小院似乎格格不入,但他态度谦和,出手阔绰又恰到好处——
送来的年礼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实用的上好皮料、滋补药材以及一些青川县难见的精细点心,很得沈秀和几位爹爹的心。
谢君衍偶尔会与林松品茗对弈,谈论些诗词典故;也会在赵大川和孙河忙碌时,挽起袖子搭把手,虽然动作生疏,却态度诚恳;
甚至还能逗弄一下沈林那个咿呀学语的小儿子,引得孩子咯咯直笑。
沈宁玉在一旁看着,心里感觉有些微妙。
【这家伙……还挺会收买人心?】
这日傍晚,沈宁玉刚从山庄忙完回来,就被母亲沈秀拉进了里屋。炭盆烧得旺旺的,只剩下母女二人。
沈秀拉着女儿的手,在炕沿坐下,目光慈爱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低声道:
“玉姐儿,娘看你这些日子和谢公子处得挺好,他待你也确实是用了心的。”
沈宁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了。
她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含糊地“嗯”了一声。
沈秀见女儿这样,叹了口气,声音更柔了些:
“眼瞅着,再过不到一年,你就满十五了……按照咱们云朝的规矩,也该相看起来了。
到时候,娘和你爹爹们给你好好办一个及笄礼,风风光光的。”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女儿的神色,
“你跟娘透个底,心里……有没有中意的人?谢公子……算一个吧?那还差两个,你可有想法?”
沈宁玉脸颊发烫,心里乱糟糟的。她抬起眼,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知道逃避不了这个问题。
“娘,”
她声音有些干涩,“谢君衍他……我们是在县衙登了记,可那更多是权宜之计。
至于其他人……我、我现在真的没想好。我才多大啊,就不能多陪您和爹爹们几年吗?”
她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试图蒙混过去。
沈秀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傻孩子,娘知道你心思不在这个上头。可世道就是这样,女子到了年纪,总要成家立室。
谢公子那样的品貌家世,肯为你做到这一步,已是难得。娘是怕……你年纪小,不懂这里面的轻重,错过了好姻缘。
至于其他两位……”
她又叹了口气,“娘知道你心气高,不想将就。可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只要人品端正,对你好,家世清白,便是好的。
总要……凑齐了人数,才好堵住外面的闲言碎语,也免得被官府强制指派,那才真是……”
沈秀没说下去,但沈宁玉明白她的未尽之语。
在这个时代,女子若不能按时娶满三夫,要么缴纳巨额单身税,要么就会被官府强制分配,到时候来的会是什么人,可就由不得自己挑了。
一股无力感涌上沈宁玉心头。她这个现代灵魂,终究还是要面对这奇葩的规则。
“娘,我知道了。”
她闷闷地说,“我会……考虑的。”
与此同时,谢君衍正独自站在沈家新宅院外的梅树下,望着枝头含苞待放的红梅,眼神深邃。
阿令如同影子般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主子,”
阿令低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解与为主子不平的隐怒,
“您当真……不在意沈姑娘日后还需另娶二人?”
他跟随谢君衍多年,深知主子心性之高,绝非甘愿与人共享妻主之人。
当初在县衙登记,虽是权宜之计,但他能感觉到主子对沈宁玉是动了真心的。
谢君衍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一枚冰凉的花苞,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连他自己也未必全然清楚的复杂心绪。
“在意?”
他低声重复,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缥缈,
“阿令,你觉得我该如何在意?大闹一场,不许她娶?还是就此放手,将她拱手让人?”
他转过身,银发在暮色中流淌着冷冽的光泽。
“这世道对女子的约束便是如此。我既选择了她,便早知会有这一日。”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锐芒,“县衙只是登记,不过是第一步,名分初定,却远非圆满。我要的,不仅仅是那一纸文书。”
他的目光投向沈家宅院温暖的灯火,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让他心绪难宁的身影。
“及笄礼……才是我真正要在乎的。那将是告知宗族、昭告乡里的正式婚仪。
我要在那一天,成为她名正言顺、无可争议的正夫。
只要占据了这名分,稳住了这位置,日后……”
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偏执的暗芒,“……其他人,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或是……点缀罢了。”
他声音渐低,最后几不可闻。
让他全然无私地接受与他人分享沈宁玉,那是不可能的。
阿令看着主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峭又坚定的背影,默默垂首。
他明白了,主子的“不吃醋”,并非真的不在意。
房间里,沈宁玉好不容易安抚住母亲,从里屋出来,正好碰上站在廊下的谢君衍。
“跟我们娘聊完了?”
谢君衍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有些躲闪的眼神,心中已猜到大半,语气依旧温和。
“嗯。”
沈宁玉有些不敢看他,总觉得心里那点纠结和抗拒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谢君衍走近一步,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诱哄,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别怕,玉儿。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无论……将来如何,我总是在这里的。”
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指,一触即分,
“我等着……你及笄的那一天,为我们补上最后的礼节。”
他的话语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搔过沈宁玉的心尖,带着承诺,也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压力。
沈宁玉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