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踏入紫宸殿的那一刻,沈宁玉只觉得一股混合着庄严肃穆与无形威压的气息,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如同泥塑木雕,鸦雀无声。
官员们的官服品级分明,如同沉默的色块阵列。
沈宁玉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好奇、审视、衡量,甚至还有几分隐晦的轻蔑与嫉妒——黏在她身上。
【好家伙,这阵仗!那些眼神……算了,就当是动物园里被围观了,反正我今天就是来走个过场领奖的。】
沈宁玉学着裴琰的样子,在指定的位置站定,她的面部维持着恭敬且略带茫然的表情。
御座之上,那明黄色的身影因为距离和十二旒白玉珠冕的遮挡,面容有些模糊。
但他偶尔抬眼,目光扫过殿内时,沈宁玉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掌控一切的威仪。
【嗯?好像……挺年轻的?隔着旒珠看不清具体长相,但轮廓似乎不赖,感觉比电视里那些皇帝帅点?
不过嘛,还是没裴琰那种冷峻禁欲系来得有冲击力……】
沈宁玉赶紧掐灭这大不敬的比较,再次低下头,告诫自己非礼勿视。
朝会开始,处理政务。
得益于现代信息的庞杂,所以“什么都懂一点”的皮毛,沈宁玉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户部汇报税粮转运损耗。
【物流成本管控,古今难题啊。要是有条水泥路就好了……】
工部争论黄河堤坝修缮方案。
【啧,预算和质量的经典矛盾。看来古代项目管理也不容易。】
边境互市利弊讨论。
【关税壁垒与边境安全的博弈?没想到在这儿也能听到这么“现代”的议题。】
沈宁玉听得津津有味,面上却始终是那副“大人说话小孩听不懂”的乖巧模样。
【听听就好,千万别插嘴,我这小身板可扛不住朝堂的明枪暗箭。】
沈宁玉注意到,龙椅上的年轻皇帝大部分时间只是静听,偶尔开口,问题都切中要害,裁决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这皇帝,不像是个好糊弄的。】
沈宁玉心里下了判断。
终于,轮到了今日的重头戏。
“青川县令裴琰,农事博士沈宁玉,上前听封。”
来了!
沈宁玉心头一凛,立刻收敛所有杂念,连忙跟着裴琰的步伐,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冰凉的玉阶之下。
云璟煊看着底下跪着的两人,缓缓开口:
“裴卿治理青川,政绩斐然,更兼发现、护持、推广赤玉薯有功,于国于民,功在千秋。
着,晋为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即日召回京城任职。赐金银绸缎若干。”
【召回京城?!】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明确的调令,沈宁玉心里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和对未来青川局势的不确定性悄然蔓延。
【他这一走,青川的新县令会是谁?会不会是个难缠的角色?】
这一连串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沈宁玉脑中闪过,让她一时竟有些怔忡。
而跪在她前方的裴琰,在听到“召回京城任职”时,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面色依旧沉静,叩首谢恩:
“臣,谢主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声音沉稳,听不出波澜。
然而,只有裴琰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一角,因这明确的调令和即将与身后之人产生的距离,而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
随即,云璟煊的目光落在了沈宁玉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
“农事博士沈宁玉,献种试种,协力推广,赤玉薯活民无数,此乃不世之功。朕心甚慰。”
沈宁玉赶紧收敛心神,把提前准备好的套话流畅地背了出来:
“陛下洪福齐天,天佑云朝,方有此祥瑞。微臣不过恰逢其会,微末之功,不敢居功……”
云璟煊听着她这番谦逊之词,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沈宁玉话音刚落,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的老御史便手持玉笏,迈步出列,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陛下!老臣以为不妥!沈博士献薯之功,确该重赏。然,其年未及笄,学识阅历浅薄,于朝廷规制、经义大道所知几何?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宁玉,语气加重,
“且我朝律法明载,女子年满十八须娶三夫,以延绵子嗣,稳固社稷。此乃国策!沈博士如今已近十四,转瞬即至婚配之龄!”
“据臣所知,沈博士家中仅为其登记一位夫郎,尚缺其二!
自身于礼法尚有亏欠,如何能担更高品阶与‘县主’封号?此例一开,岂非让天下人以为,朝廷重才便可轻礼法、废纲常?”
“臣恳请陛下,厚赐金银田宅,保其富贵,待其年满十八,依律娶满三夫,若另有建树,再行封赏不迟!”
【来了!经典质疑环节!年龄歧视加资历论!还扯上了三夫令!】
沈宁玉心里吐槽,面上却愈发恭敬,甚至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
立刻有支持她的官员出列反驳:
“王御史此言差矣!沈博士之功,乃活国之功,惠及万民,岂是寻常政绩可比?
朝廷赏功,自当破格!岂能因年龄与未足之婚配而寒了功臣之心?”
“正是!沈博士于农事一道之才,远超同龄!‘县主’封号,正可助其在地方行事,利于农事深耕!
至于婚配,沈博士年未及笄,尚有四年之期,何须急在一时?莫非王御史认为,女子除婚嫁延嗣外,便无他途报效朝廷?”
另一位官员也补充道:“况且,臣闻沈博士于青川推广赤玉薯时,个别乡绅因循守旧,阳奉阴违,致使部分田亩减产。
若沈博士无足够权柄威望,如何应对此等掣肘,确保祥瑞真正惠及万民?”
双方顿时引经据典,争论起来。
沈宁玉跪在下面,听着那些关于她“德”与“位”是否相配、功劳与礼法孰轻孰重的辩论,只觉得荒谬又无奈。
【我只是想种个田而已啊……这都能扯到娶夫郎和乡绅反对上去……】
御座上的云璟煊平静地听着,直到争论声稍歇,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沈卿。”
“微臣在。”沈宁玉心头一紧。
“朕有一事不解。你十二岁便考取秀才功名,天资可见。为何未曾继续科举,求取功名,反而回乡专注于农事?”
皇帝的问题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指向了她人生选择的合理性。
【拷问来了!】
沈宁玉精神高度集中,立刻将准备好的、充满“觉悟”的答案奉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愧与坚定:
“回陛下,微臣……微臣考取秀才后,深感于经义大道领悟粗浅,见识有限,加之当时身体略有不适,需回乡静养。
回到乡间,亲眼目睹农事乃国计民生之根本,百姓辛劳却常为温饱所困,便萌生了或许能在此道略尽绵力之想。
微臣才疏学浅,于经国之道实无建树,唯愿脚踏实地,在农事一途钻研下去,希望能为陛下、为朝廷、为天下百姓的碗中餐,尽一份实实在在的心力。”
她这番话,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因“体弱”和“觉悟”而放弃科举、投身实学的形象,既解释了中断学业的“无奈”,又彰显了“高尚”的志向。
【完美!我自己都快信了!】
沈宁玉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科举?内卷那么严重,芝麻大小的官,还危机四伏!】
云璟煊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脑袋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掂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沈宁玉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手心微微沁出薄汗。
良久,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脚踏实地,尽实在心力……沈卿能有此心,殊为难得。” 他似乎认可了这个说法。
沈宁玉刚想松口气,却听皇帝话锋微妙地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沈卿献此大功,又值妙龄,想必……家中对卿之婚事,亦多有考量了吧?”
轰——!
沈宁玉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婚、婚事?!皇帝怎么会突然问这个?!这跟封赏有关系吗?!难道……】
她瞬间联想到这个世界的奇葩律法,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沈宁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和强装的镇定:
“回、回陛下!微臣……微臣年纪尚小,且……且志在农事,心无旁骛,家中……家中亦不曾催促,暂无暇考虑此等私事!”
沈宁玉恨不得对天发誓自己目前绝对没有成家的打算。
云璟煊看着她瞬间绷紧的脊背和那急于撇清的语气,冕旒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带着一丝了然与玩味。
【这小女子,对农事的热忱不似作伪,对这婚事……倒是避之唯恐不及。
有趣。裴琰、谢君衍,还有韩家那小子……罢了,且由她去吧。】
云璟煊没有再追问,而是直接宣布了最终的赏赐:
“沈卿之心,朕已知之。献薯活民,功在千秋,不可不赏。然,沈卿志在农事,心系乡梓,朕亦当成全。
着,晋沈宁玉为正五品农事顾问,赐封‘青川县主’之号,享青川县内食邑三百户,赐青川境内良田五百亩,仍留青川,专司农事……”
后面具体的赏赐内容,沈宁玉几乎是在巨大的惊喜和方才的惊吓余波中听完的。
沈宁玉强压着狂跳的心,叩首谢恩。
退朝时,沈宁玉感觉自己像踩在棉花上,跟着人流走出紫宸殿。
直到站在广阔的广场上,清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才彻底回过神来。
【县主!田地!食邑!还能回家!……等等,刚才皇帝是不是提到了我的婚事?!他什么意思?警告?还是……随口一问?】
巨大的喜悦和一丝隐忧交织在一起,让她心情复杂。
裴琰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停在了她身侧不远处。他看着她脸上交织的喜悦与茫然,心中明了。
方才陛下的问话,以及王御史提及的“三夫”之律,无疑都指向了她未来必须面对的局面。
他即将留任京城,而她将返回青川。距离似乎拉远了。
但裴琰很清楚,这并非终点。
陛下的安排,家族的期望,以及他自己那份已无法忽视的心意,都不会因这暂时的分别而改变。
裴琰甚至有些庆幸,沈宁玉即将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在青川,沈宁玉能更自由地做她想做的事,而他有足够的时间在京中布局,扫清障碍。
他不会放手。
既然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他便不会因任何困难退缩。距离从来不是问题。
“还愣着做什么?”
裴琰清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断了沈宁玉的思绪。
沈宁玉转过头,看到裴琰沉静的面容,心里没来由地安定了一些。
沈宁玉忍不住将朝堂上最后的疑惑问了出来,声音还带着点后怕:
“裴大人,陛下……陛下最后为何会问起……问起那个?”
裴琰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
“陛下只是关心功臣罢了。我朝律法如此,陛下亦需垂范。
不过,‘青川县主’这个身份,日后……或许能为你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裴琰顿了顿,“走吧,马车在宫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