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故事坊》播出三期后,我陷入新的困境。导播在听完最新样片后,委婉地指出我的声音像精心调制的鸡尾酒,所有层次都恰到好处,却独独少了烈酒入口时那份灼热的惊喜。这个评价让我在深夜的录音棚里反复重来,越是想要突破完美,声音就越是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琴弦。
又是一个彻夜工作的凌晨,我在剪辑室的椅子上疲惫睡去,却被一阵细微而规律的声响唤醒。循声望去,是空调管道里凝结的水珠,正一滴一滴落在金属挡板上,发出时钟般精准的敲击声。在万籁俱寂的凌晨,这声音竟显得格外清澈。我几乎是本能地举起从不离身的录音笔,录下了这段意外的节奏。
从那天起,我患上了一种奇特的“收集癖”。我的背包里永远装着那支黑色的录音笔,开始有意识地去捕捉这座城市里那些被忽略的、原始的声音。
清晨五点的批发市场,活鱼在塑料盆里最后一次摆尾的扑溅声,带着生命尽头的沉重;午后空旷的旧书店,老人翻阅泛黄书页时,纸张发出的脆弱脆响,仿佛时光本身在低语;黄昏时分的地铁隧道,风穿过狭窄缝隙时拉长的呜咽,像是城市深处传来的叹息。我的硬盘里,渐渐装满了这些未经修饰的、带着毛刺的原始声响。它们不像我棚内录制的声音那样光滑完美,却有一种粗糙的生命力。
最珍贵的收藏,发生在一个阳光透明的午后。为了给新的广播剧剧本《森林低语》寻找灵感,我带着设备去了市植物园。我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里驻足了整整一下午,试图捕捉风与竹叶嬉戏时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绵密而轻柔,像绿色的海浪。就在我收拾设备准备离开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刚才录到了一段很有意思的东西。”
我回头,看见一位穿着浅绿色工作服、胸前挂着工作证的女性,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观察记录本。她指了指我手中的录音笔,微笑着说:“就在一分钟前,那段风穿竹叶的声音背景里,混进了一声很轻微的、‘啵’的脆响。那是新笋破土的声音。”
我愣住了,立刻回放录音,在她提示的位置,果然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却充满力量的迸裂声。我这才知道,她是植物园的研究员,竹琳。她并没有因为我这个陌生人的闯入而介意,反而饶有兴致地向我这个门外汉介绍起各种会“唱歌”的植物。她告诉我,银杏叶在秋风中旋转下落时,会发出如同薄金属片振动的轻鸣;而高大的白杨树叶,即使在无风的日子里,也会因为自身的呼吸作用而微微颤动,发出几乎无法察觉的私语。
我们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浓密的树荫将阳光滤成碎片。她说话的语气平和而笃定,仿佛不是在介绍植物,而是在引荐一群安静的朋友。临别时,她从记录本里取出一枚压制好的金色银杏叶书签,递给我:“声音和植物一样,都有自己的生长纹路。有时候,不去刻意控制,反而能听到它们最真实的样子。”
她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这些采集自城市与自然角落的“声音标本”,开始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的创作。我不再执着于对嗓音的精准控制,开始学会在演绎中“留白”。为《星空童话》配音时,我在台词与台词的间隙,留出了夏夜田野里虫鸣的想象空间;演绎《稻草人日记》时,我让声音里自然而然地带上被秋日阳光晒暖后的麦田的干燥与温暖。我不再是“扮演”一个角色,而是尝试让那个角色的灵魂,经由我的声音,自然地“生长”出来。
最新一期的《深夜故事坊》,我讲述了一个关于“雨”的简单故事。没有刻意渲染忧伤或浪漫的情绪,只是让声音自然地流淌,像雨水顺着窗玻璃无声滑落,像屋檐下水滴石穿,像暴雨骤停后树叶尖端水珠坠地的清脆。节目结束后,导播发来一条简讯:“这次,我不仅仅听到了故事,我听见了生命本身的动静。”
又是一个深夜,我独自在宿舍里,戴着耳机整理今天采集到的声音素材。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耳机里回荡着黄昏时在老街录到的、一群孩子追逐嬉笑的声音,那笑声毫无杂质,充满了纯粹的欢愉。听着听着,我忽然明白了,母亲当年留下的那些录音,最珍贵的并非那些广播剧的经典台词,而是磁带背景里,那个时代特有的声音底色——老式收音机工作时轻微的电流杂音,窗外街道上隐约传来的自行车铃铛声,还有她念台词间隙,即兴哼唱的那几句不成调的小曲。那些“不完美”的杂质,才是生活与生命真正的声音。
原来,最好的声音从来不需要刻意去寻找。
当万物的声响都能自由地穿过我,
我便成了它们共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