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见底,只余几片舒展开的茶叶贴在粗陶碗底。书市的人流渐渐稀疏,摊主们开始慢悠悠地收拾物件。布篷下的阴影随着日头西斜,拉得更长了。
乔雀将膝上的书仔细收进随身的帆布包里,动作不疾不徐。胡璃也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两人之间没有约定下次何时再见,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话。
“那本《绘图新石头记》的插图,”乔雀起身时,目光掠过胡璃放在一旁的袋子,声音平淡地提起,“第三十七回那张,刻工虽陋,但黛玉葬花的孤清意味,倒是刻进了几分。”
胡璃微微一怔,随即想起那张线条粗率却人物神情哀婉的版画。乔雀连回目都记得清楚。她点头:“是比一些精雕细琢的版本,更得神髓。”
这便是告别了。乔雀颔首,转身融入散去的人流,灰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胡璃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碗身还残留着一点未散尽的茶温。这次偶遇与共处的闲适,像茶摊上那碗微涩回甘的茶,余韵在胸腔里缓缓萦绕。她低头看了看袋中的残卷,觉得那书页似乎也染上了午后阳光与茶香混合的暖意。
雕塑工坊外的僻静小路上,石研的镜头依旧对准那些被遗弃的“余料”。一块表面布满深凿痕的青石,像是经历了一场愤怒的雕琢,最终被判定为无可救药;几根弯曲的钢筋,扭曲的角度透着一种挣扎的力感,如今却只是冰冷地躺在杂草间。
她蹲下身,小心地调整角度,让夕阳的光线从侧面打在一块半成品泥胚的断裂面上,那干涸的裂痕如同痛苦的伤疤。这些物件,是创作过程被中止的瞬间,是意志与材料博弈后留下的残骸。它们无声,却比任何完成品都更尖锐地诉说着“过程”本身的消耗与重量。
她想起秦飒作品中那挥之不去的“沉重感”。或许,那并非刻意追求的风格,而是这些无数次中止、修改、挣扎后,自然而然沉淀下来的东西。是这些“余料”所代表的、被消耗掉的时间和心力,最终凝结成了作品里那种撼人的力量。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微窒。观察不再只是视觉的捕捉,更带上了一种近乎触碰创作内核的、令人心悸的理解。她拍下最后一张照片,直起身时,感觉小腿有些发麻。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向那条堆满创作残骸的小路尽头。
兰蕙斋410室。
凌鸢正兴奋地向刚回来的沈清冰展示她根据“榫卯语法”画出的新草图,试图将木材、金属与一种半透明的树脂材料进行三重嵌套。“你看,如果这里,树脂能同时穿透木材的孔隙和金属的镂空部分,是不是就能形成一个视觉和结构上都流动起来的‘转换节点’?”
沈清冰凝神看图,指尖在草图上虚拟地勾勒着材料的交界面,点了点头:“想法可行。但树脂的收缩率与另外两种材料的匹配是关键。”
胡璃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凌鸢眼眸发亮地阐述,沈清冰冷静地补充技术要点,两人之间的专业气场和谐而自足。胡璃没有打扰,安静地走到自己的书桌旁,将淘来的旧书小心放下,嘴角还噙着一丝未散尽的、从茶摊带回来的柔和笑意。
过了一会儿,石研也回来了。她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空气和若有若无的尘土味,相机沉默地挂在胸前。她没有参与任何谈话,径直走到自己的角落,开始默默地整理设备,神情比往日更显沉寂,仿佛还沉浸在那些“余料”所带来的沉重氛围里。
胡璃抬眼看了看石研的背影,又收回目光,落在面前的旧书上。寝室里,四种不同的沉默交织在一起:凌鸢与沈清冰专注于创作的沉默,胡璃品味着午后余韵的沉默,以及石研身上那种带着观察重量的、若有所思的沉默。它们并不冲突,只是各自流淌,在这共享的夜色里,构成兰蕙斋特有的、充满未竟之言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