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工坊里,秦飒正对着一个人等高的泥稿进行最后的调整。她的动作幅度不大,手腕稳定地运着刮刀,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削去或增添一小块泥土,仿佛在与之进行一场沉默的对话。空气中弥漫着湿润黏土和石膏粉的独特气味。
石研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矮凳上,相机放在膝头,并未举起。她的目光越过取景框,落在秦飒脚边——那里散落着从泥稿上剥离的、形状不规则的泥块,以及沾染了不同色泽黏土的刮刀、磨光器。这些是被主体抛弃的“余料”,是创造过程不可避免的副产品。
秦飒完成了一个局部的修整,后退两步,眯起眼审视着整体效果。她似乎不太满意肩颈处的线条,沉吟片刻,她并未直接修改泥稿,而是弯腰从余料堆里捡起一小块尚软的黏土,在指间随意揉捏着。那动作不带明确目的,更像是一种思考时的无意识习惯。
那块黏土在她指尖被挤压、拉伸、变形,最终成了一个无法定义形状的小小团块。秦飒看也没看,顺手将它放回余料堆的顶端,然后重新拿起刮刀,走向泥稿的另一个侧面。
石研的视线,却牢牢锁定了那个刚刚被秦飒“处理”过的小泥团。它带着秦飒指尖的力度和温度留下的印记,以一种全新的、孤立的姿态,存在于那堆废弃的材料之中。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石研。她轻轻拿起相机,但没有对准那座日益完整的雕塑,也没有对准秦飒专注的侧影。她的镜头微微下移,焦点精准地对准了那堆余料,尤其是顶端那个新鲜的、带着指痕的泥团。
“咔嚓。”
极轻微的快门声在空旷的工坊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秦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但就在石研放下相机,检查刚捕获的影像时,秦飒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长时间的寂静:
“今天的光,太硬。”
石研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秦飒。秦飒依然背对着她,专注于泥稿,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觉。石研立刻明白了过来——秦飒是在评价她刚才拍摄时,从高窗投射下来、照亮那堆余料的那束自然光。光线直接而强烈,削弱了余料本身质地和痕迹的微妙层次。
“嗯。”石研低低应了一声,表示收到。她没有试图解释或反驳,而是将相机设置调整到手动模式,降低了感光度,等待着光线变化,或者思考着如何利用工坊内其他方向更柔和的光源。
她没有再轻易按下快门。
这种交流模式已然固定。秦飒用最简练的语言,点出她基于雕塑家空间和形体感知力所察觉的问题,而石研则负责在自己的媒介领域内消化、转化这些跨越艺术门类的“指导”。这不是教导,更像是一种基于共同在场和相互观察的、独特的反馈机制。
过了一会儿,秦飒暂时放下工具,走到一旁的水槽边清洗手上的黏土。水流声哗哗作响。石研的目光则落在那堆余料旁的地面上——那里有一些干涸的、被踩实的石膏粉痕迹,形成了抽象而偶然的纹理。
她悄悄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速写本和一支炭笔,没有构图,没有修饰,只是快速地将地面上那片痕迹的轮廓和主要肌理拓印下来。线条简练,甚至有些粗糙,只捕捉其最基本的形态。
秦飒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着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石研膝头的速写本。她没有对那幅简单的拓印做任何评价,只是转身拿起放在工作台一角的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明天,”秦飒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会开始上大泥,固定大体量。”
石研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上大泥意味着雕塑将进入一个更稳定、但也可能产生更多、更大型废弃材料的阶段。她点了点头,轻声说:“知道了。”
这意味着,她观察和记录的“素材库”,即将迎来一次更新。而她们之间这种关于创造与残留、主体与边缘的无声对话,也将进入新的章节。工坊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暮色透过窗户,悄无声息地漫入,为一切披上一层柔和的滤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