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工坊内,秦飒的泥塑已进入更深入的塑造阶段。人体的肌肉线条开始从混沌的体块中凸显出来,带着一种原始而饱满的力量感。她用的工具换成了更小号的塑刀和刮板,动作不再是大开大合,而是变得极其精细,每一次按压、勾勒都全神贯注。
石研依旧在她的角落。但今天,她的相机放在一旁,膝上摊开的是那个用于“痕迹拼贴”系列的速写本。炭笔在她指尖,目光却落在秦飒工作台下方——那里堆积着之前“上大泥”阶段留下的、已经半干涸的泥块。这些泥块边缘粗糙,表面布满工具划痕和指印,凝固了某个瞬间的创作动态。
她开始用炭笔快速勾勒这些泥块的轮廓,并非写实描摹,而是捕捉其整体的态势、重量感,以及那些痕迹带来的“触觉”联想。线条粗犷,带着一种速写的即时性。
秦飒完成了一个局部——大概是肋弓与腹肌的转折处——她退后两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审视着。她的视线如同无形的刻刀,在泥塑表面缓缓移动。
几分钟的绝对静默。
然后,她忽然走上前,没有碰那个刚刚塑造好的精妙转折,而是弯腰,从工作台下的余料堆里,捡起一块巴掌大、边缘带着清晰指痕的半干泥块。她拿着那块泥,在指间掂了掂,然后,做了一件让石研瞳孔微缩的事情——
她手腕一抖,将那块泥,精准地掷向了泥塑背部一个尚且模糊、未被仔细雕琢的区域。
“啪。”
一声沉闷的轻响。泥块撞击在泥塑上,碎裂开来,大部分散落,但有一小部分黏着在了那里,形成了一个偶然的、带着冲击痕迹的突起。
秦飒看也没看那个结果,仿佛只是随手丢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她重新拿起刮板,开始修整泥塑肩胛骨的形态。
石研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泥塑背部那个新添的、突兀的痕迹上。那不是失误,秦飒的动作太精准、太随意了,那是一种……指示。
她立刻低下头,炭笔在速写本上疯狂舞动。她不再画那些静止的余料,而是试图捕捉刚才那一瞬间的动作——手臂挥动的轨迹,泥块在空中短暂的飞行,以及它撞击主体后,那种从“边缘”强行介入“中心”的、暴烈而直接的动态关系。
她画的是“过程”,是“行动”本身。
秦飒依旧没有对她的行为做任何解释。工坊里只有塑刀刮过泥土的沙沙声,和炭笔划过纸张的摩擦声。
过了许久,石研停下笔,看着速写本上那几幅充满动势的、略显潦草的画。她似乎明白了。秦飒不是在破坏,而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向她展示一种可能性:痕迹,不仅可以是被动残留的,也可以是主动赋予的;余料,不仅可以是被观察的客体,也可以是介入创作、改变主体的媒介。
这种教导,超越了语言,甚至超越了雕塑本身。它关乎创造的本质,关乎主体与客体、秩序与偶然之间那条模糊而活跃的边界。
石研缓缓合上速写本,将炭笔放回笔盒。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消化着这堂无声的、却振聋发聩的课。
秦飒背对着她,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直的线条。她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掷,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