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院地下一层的暗房,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只有安全灯散发着幽暗红光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定影液和显影液特有的化学药水气味,潮湿而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凉意。
石研站在显影盘前,红色的光线勾勒出她专注的轮廓。她戴着手套,用夹子轻轻夹起一张相纸,浸入显影液中。药水如同墨汁般在相纸上晕开,最初是空白,随后,影像的轮廓开始一点点浮现,如同从时间的长河中打捞起沉淀的瞬间。
这张照片拍摄的是秦飒。
画面中的秦飒站在雕塑工坊中央,背对着镜头,身形挺拔。她面前是那个已经进行到中期的泥塑人像,初具规模,肌肉的线条与动态的张力开始在泥土中迸发。秦飒的工装裤上沾满了斑驳的泥点,右手握着刮刀,左手正扶在塑像的肩部,动作凝滞在某个思考的瞬间。逆光从高窗射入,勾勒出她略显凌乱的发丝边缘和专注的侧脸剪影,也将飞舞在空气中的细微尘埃照得清晰可见。
石研屏住呼吸,看着影像在药水中逐渐变得清晰、锐利。她捕捉的不仅仅是秦飒工作的瞬间,更是那种沉浸在创作中的、近乎忘我的状态。这是她们为期三周的“完整创作记录项目”中的一张。石研的镜头,忠实地记录着秦飒从一块顽石般的粘土开始,到如今塑像逐渐显露出灵魂的过程。
暗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外面走廊的光线,随即又被关上。秦飒的身影出现在红色的昏暗中,她没有打扰石研,只是安静地靠在门边的柜子上,看着石研在安全灯下工作的背影,看着那张属于自己的影像在魔法般的化学作用下诞生。
“这张光影很好。”秦飒的声音在寂静的暗房里响起,比平时低沉一些。
石研没有回头,依旧小心地用夹子晃动相纸,让显影更均匀。“嗯,昨天下午四点左右的光线,角度刚好。”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正在定格的影像。
她们之间,记录者与被记录者的界限,在这三周的深度观察中,变得模糊而富有弹性。秦飒第一次为了理解石研的镜头,去研究光学特性、焦段和景深;而石研则通过不断的拍摄,试图理解秦飒手下泥土被赋予形体和情感的过程。这是一种相互的见证,不仅仅是记录一件作品的诞生,更是记录彼此在各自领域投入的热情与思考。
石研将充分显影的相纸夹起,放入旁边的停显液中稍作浸泡,最后放入定影液盘。影像至此被永久地固定下来。
她这才转过身,看向秦飒。在诡异的红光下,彼此的面容都有些失真,却又奇异地感觉比在日光下更接近本质。
“今天进度怎么样?”石研问,一边开始清理工具。
“肩颈部分的肌肉线条调整了几次,总觉得差一点力度。”秦飒走了过来,很自然地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布,帮着擦拭台面上的水渍。“可能需要你待会儿再帮我拍几张不同角度的局部特写,我看看立体关系。”
“好。”石研应道。
她们离开了充斥着药水气味的暗房,回到一楼灯火通明的雕塑工坊。那个泥塑人像静静立在工坊中央,等待着下一次的塑造。石研重新拿起相机,调整参数,而秦飒则再次拿起刮刀,站回到塑像前。
镜头再次对准了秦飒,对准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沾着泥渍的手指,以及那双凝视着泥土、仿佛要将其看穿的眼睛。快门声轻响,伴随着刮刀刮过泥土的沙沙声,构成了工坊里独特的韵律。
石研透过取景器看着秦飒。她记录的,是一个创作者的身影,也是她正在逐渐深入理解的、名为秦飒的这个人。而秦飒,在石研镜头的注视下,不仅是在创作雕塑,似乎也在无意识地塑造着某种被深刻“看见”与“理解”的关系。
深度观察,仍在继续。相互见证,融入每一刀雕刻,每一次快门的声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