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市长，客气了。”
“这不是见面礼。”
许天换了只手拿电话，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
“这是您借我这把刀，去砍您想砍的人。”
“顺便，也试试这把刀，快不快。”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几秒钟后，赵明轩的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笑声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欣赏。
“有意思。”
“许天，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意思。”
“江城县这潭水，太浅了。”
“我等着你游到市里来。”
电话挂断了。
办公室里，吴文斌和老马大气都不敢出，两双眼睛盯着许天，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他们听得断断续续。
许天，居然直接和市里那位背景通天的年轻副市长通上了话？
而且听那口气，根本不是下级对上级的汇报，更像是两个平起平坐的对手在过招。
吴文斌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今天被反复碾碎，又重塑。
第二天，市府办那份红头文件的威力，开始在江城县官场显现。
第一个崩溃的，是财政局长孙德江。
据说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摔了一套心爱的紫砂茶具，然后给县委书记陈望年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声音嘶哑地只说了一句话。
“我支持县里的改革决定。”
紧接着，青阳纺织厂的公开拍卖公告，贴满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拍卖会当天，场面异常火爆。
孙海涛那个空壳公司，连影子都没敢露。
最终，一家来自省城的纺织企业，以一个公道的价格，整体拍下了整个青赤纺织厂的资产。
许天在拍卖会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县法院、审计所的人员进驻，现场核算，现场发放拖欠了工人们长达半年的工资和补偿金。
当第一个工人从许天手里接过那厚厚一沓钞票时，那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当场就哭了。
然后，六百多名工人，对着站在台上的许天，齐刷刷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吴文斌站在许天身后，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他妈的，才叫干事！
青阳纺织厂的事情，尘埃落定。
许天和他的改革办，一战成名。
然而，许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新的风暴，已经悄然酝酿。
这天下午，县委书记陈望年，亲自来到了改革办这间临时办公室。
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老马激动得差点把报纸拿反了。
陈望年没有多余的寒暄，他拍了拍许天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许和凝重。
“小许，干得漂亮！”
“青阳厂这块硬骨头，你啃下来了，给全县的改革工作，开了个好头，也给我长了脸！”
说完，他话锋一转。
“但是，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陈望年从秘书手里接过一份更厚的文件，放在许天桌上。
《关于江城县供销合作社系统深化改革的实施方案（草案）》。
许天看到这个标题，眼皮跳了一下。
供销社！
在这个2000年的时间节点，这三个字，几乎就是历史遗留问题的代名词。
它不像一个工厂，目标单一。
这是一个遍布全县所有乡镇，拥有上百个经营网点、仓库、招待所，员工成分复杂，资产和债务糊成一锅粥的庞大系统。
其改革难度，比十个青阳纺织厂加起来还要大。
“县里决定，成立供销社系统改革领导小组。”
陈望年看着许天，缓缓说道。
“组长，由罗志斌副县长担任。”
罗志斌？
许天在脑中迅速检索着这个名字。
三十岁出头，名校毕业，去年刚从市里空降到江城县担任副县长，分管文教卫。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赵明轩市长在团市委工作时，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你，担任领导小组副组长，兼任办公室主任，具体工作，由你来抓。”
陈望年补充道。
许天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赵明轩的后手。
他用一纸文件帮许天解决了孙德江，现在，他派自己的人来摘桃子了。
罗志斌是组长，许天是副组长。
改好了，功劳是罗志斌领导有方。
改砸了，责任是许天执行不力。
当天下午，供销社改革领导小组的第一次会议，就在县政府的小会议室召开。
罗志斌副县长坐在主位，他长相斯文，说话不疾不徐，身上有一种和县城官场格格不入的精英气质。
“许天同志在红枫镇和青阳厂的工作，我都听说了，非常有想法，有魄力，是我们年轻干部学习的榜样。”
罗志斌一上来，就先给许天戴了顶高帽。
他看向许天，笑容温和。
“所以，这次供销社改革，我这个组长，主要是做好服务和把关工作。”
“具体的思路和方案，还是要多听听许天同志的意见。”
会议室里，其他从各局抽调来的成员，都纷纷点头，看向许天的目光里，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这是县领导何等的器重啊！
只有许天，从那温和的笑容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这是要捧杀自己。
许天谦虚地笑了笑：“罗县长您太客气了，我经验不足，还是要在您的领导下开展工作。”
“供销社系统的问题，千头万绪，我暂时也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
他想把皮球踢回去。
但罗志斌显然不准备接。
“哎，许天同志不要谦虚嘛。”
罗志斌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全场。
“我认为，供销社改革，核心就一个字，钱！”
“账上的窟窿怎么补？下岗职工的安置费从哪来？”
“常规的变卖资产，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必须要解放思想，大胆创新！”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我最近在研究一些先进经验，比如，债务剥离，资产盘活，甚至可以尝试搞债转股。”
“把职工的安置费，转化为新公司的股份，让他们从要我下岗，变成我要创业！”
债转股！
这三个字一出，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在2000年，这绝对是石破天惊的超前概念，大部分人听都没听说过。
罗志斌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许天身上。
“许天同志，你是我们这里的改革先锋，思想最活跃。”
“这个思路，你觉得怎么样？”
“你回去之后，可以牵头，围绕这个核心，拿出一个具体、详尽、可操作的方案来。”
“要大胆一点，不要怕犯错！有我给你顶着！”
罗志斌抛出的债转股，听上去很美，但在现行的法律和政策框架下，有无数的雷区。
操作得好，是开天辟地的政绩。
操作不好，哪怕只是一个环节出了纰漏，立刻就会被打成侵吞国有资产和非法集资的重罪！
罗志斌让他去制定方案，就是让他去趟这片雷区。
他自己，则站在岸上，只需要最后点头或者摇头。
许天端起面前那杯茶水，轻轻吹了吹浮沫。
他抬起头，迎上罗志斌那看似鼓励，实则暗藏算计的目光。
他笑了，笑得比罗志斌更灿烂。
“罗县长的思路，真是高屋建瓴，让我茅塞顿开！”
“我完全赞同！”
看到许天这么轻易就上了钩，罗志斌的眼底，闪过一丝得色。
还是太年轻了。
然而，许天接下来的话，让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不过，罗县长。”
许天放下茶杯，身体也微微前倾。
“这个方案，涉及到太多政策的空白地带，风险极大。”
“我一个副镇长，级别太低，人微言轻。”
“我起草的方案，拿到市里、省里，根本镇不住场子，怕是连讨论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许天看着罗志斌，眼神真诚。
“这个方案，必须由您，罗县长，以您的名义，亲自起草！”
“然后，由我来负责具体的执行和落实工作。”
“只有挂着您的大名，这份方案才能得到县委县政府的全力支持，才能冲破层层阻力！”
“罗县长，您是主帅，我是先锋。”
“哪有主帅不下命令，让先锋自己去找方向的道理？”
“为了这次改革能成功，为了全县上千名供销社职工的前途，请您务必亲自执笔！”
“您放心，我一定当好您的兵，您指哪，我打哪！出了任何问题，我许天一力承担！”
轰！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天。
他们听到了什么？
这个年轻人，竟然当众，把县领导递过来的尚方宝剑，又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
而且话说得那么漂亮，那么大义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