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试的余波在鹿鸣镇乃至整个书院外围久久未散。
许崖之名,如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一个无真气傍身的布衣少年,竟在“问心阶”上力压群伦,登上第八级,这消息比任何文试策论都更具冲击力。一时间,他成了所有人口中议论的焦点,猜测纷纭,有赞其天赋异禀,有疑其身怀异宝,更有甚者,如赵铭之流,嫉恨之余,暗中打探其来历,却只得知是来自宋国北境的逃难流民,背景一片空白,更添几分神秘。
许崖对此恍若未闻。武试结束后,他因强行激发潜能而元气大损,在通铺中静养调息了一整日。吴忧守在一旁,既兴奋又担忧。
“大哥,你感觉怎么样?那天你可太吓人了,第八级啊!赵铭那小子脸都绿了!”吴忧一边给许崖递水,一边喋喋不休。
许崖缓缓运转着楚风所授的粗浅调息法门,感受着经脉中传来的隐隐胀痛与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感,仿佛那日不仅耗尽了力量,也将某些淤塞之处强行冲开。他摇摇头:“取巧罢了,根基终究是短板。不可沾沾自喜。”
话虽如此,他心中亦有一丝明悟。楚风所言不虚,他这经脉,虽修行艰难,但在承受外力、激发潜能方面,似乎确有常人难及之处。这或许是他未来安身立命的一线希望。
休整一日后,最终考核——“问心关”的通知终于到来。
此次地点不在明伦堂,也不在演武场,而是位于书院深处,一处名为“静思林”的幽静之地。林中古木参天,雾气氤氲,仅有通过前两关的八十余名考生被引至此地。与之前的喧嚣不同,此地鸦雀无声,唯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脚下落叶的细微碎裂声,气氛静谧得令人心头发紧。
没有考官,没有明确的试题。众人被要求分散开来,各自在林中选择一处地方静坐。
许崖寻了一棵巨大的古槐树下盘膝坐下,吴忧则选了不远处一块光滑的青石。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这“问心关”,顾名思义,考校的便是心性、志趣与本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中雾气似乎更浓了些,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许崖闭上双眼,摒弃杂念,但渐渐地,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身体,坠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幻境,开始了。
他发现自己重新站在了那个雨夜,许府破碎的大殿之外。父亲的尸体就在不远处,雨水混合着血水,流淌成河。三叔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这一次,那声音无比清晰,带着刺骨的杀意,仿佛下一刻,三叔就会从黑暗中走出,发现藏在缝隙中的他。恐惧、无助、仇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诱惑:“放弃吧,复仇太苦太累,隐姓埋名,平凡度过一生,不好吗?”
许崖的灵魂在颤抖,但他紧咬着牙,脑海中闪过母亲将他藏起时那决绝而温柔的眼神,闪过父亲临死前那不甘的狂笑与对“天命”的质问。他对着幻境中的恐惧,在心中无声地怒吼:“不!血海深仇,岂能不报!纵是螳臂当车,亦要一试!”
幻境骤然破碎。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身处富丽堂皇的宫殿,身着蟒袍,位列朝班。下方群臣跪拜,高呼千岁。权力、地位、美人、财富……世间极致诱惑扑面而来。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告诉他:“放下过往,效忠于我,许你一世荣华,权倾朝野。复仇?不过是蝼蚁的执念。”
许崖看着那虚幻的权柄,眼神却愈发清明。他想起李家村村民的朴实与惨死,想起流亡路上所见的人间疾苦。若为个人荣辱而忘却家仇国恨,忘却本心,与那篡位弑亲的三叔何异?他缓缓摇头,声音坚定:“虚妄之权,非我所求。吾志,在荡清奸佞,在天下靖平,在问心无愧!”
幻境再变。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手刃仇敌,站在了权力之巅。但脚下是累累白骨,身边是阿谀奉承,昔日好友吴忧因理念不合而渐行渐远,最终刀剑相向……孤独、猜忌、众叛亲离的景象如同冰水浇头。一个沧桑的声音叹息:“看吧,复仇之路,终将失去所有,变成孤家寡人,值得吗?”
许崖的心猛地一缩。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之一。他看向幻境中那冷漠孤高的“自己”,又想起与吴忧相识于微末,互相扶持走过的点滴。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但行正道,持本心,纵使前路荆棘,亦不负兄弟,不负初心!若因畏惧失去而裹足不前,才是真正的迷失!”
“轰!”
所有幻象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许崖的意识回归本体,依旧坐在古槐树下,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但眼神却如同被泉水洗过一般,清澈而坚定。他勘破了恐惧、诱惑与疑虑,本心历经淬炼,愈发璀璨。
他看向四周,雾气渐散。不少考生依旧眉头紧锁,面露挣扎之色,甚至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或痴迷的呓语。吴忧也睁开了眼,看向许崖,咧嘴笑了笑,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明亮,显然也通过了考验。
林中不知何时多了几位身着深色儒袍的老者,他们气息渊深,目光如炬,默默观察着每一位考生的状态。其中一人,正是董彧。
片刻之后,一位老者开口,声音平和却蕴含力量:“问心关毕。尔等心性,吾等已观之。通过者,随我来。”
最终,八十余人中,仅有四十余人站起身,跟随老者走出静思林。其余人,或沉溺幻境无法自拔,或心志不坚被淘汰,依旧留在林中,将由书院弟子后续引走。
这四十余人,便是历经文试、武试、问心三关重重筛选后,最终获得白鹿书院入门资格的佼佼者!
当许崖和吴忧站在书院正殿“至圣堂”前,听着台上宗师宣布最终名单,并赐下代表书院弟子的青玉身份牌时,纵然以许崖之心性,也不禁心潮澎湃,难以自已。吴忧更是激动得眼圈发红,紧紧攥着那冰凉的玉牌,仿佛攥住了改变命运的钥匙。
“许兄,吴兄,恭喜!”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两人回头,只见苏婉与林清沅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殿前广场。苏婉微笑着颔首致意,林清沅则好奇地打量着许崖,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厉害啊,许崖!文试十一,问心阶第八,我就知道你没那么简单!”
许崖拱手还礼:“苏小姐,林小姐,同喜。”他目光扫过,发现赵铭也赫然在通过者之列,只是脸色阴沉,远远站着,看向许崖的目光充满了怨毒,但他似乎也受到了某种警告,并未上前挑衅。
就在这时,一位书院弟子走到许崖面前,恭敬道:“许崖师弟,董公有请。”
该来的,终于来了。许崖心中一震,对吴忧使了个放心眼色,便跟着那名弟子,穿过重重殿宇楼阁,来到一处清幽的竹林小院。
院中,董彧正坐在石桌旁,独自品茗。他挥退了引路弟子,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许崖依言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董彧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许崖,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视灵魂深处。
“许崖,”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奇,“你的策论,老夫看了。你的武试,老夫也看了。你的问心关,老夫亦有所感。”
他顿了顿,直接问道:“你,并非寻常流民。你体内隐有暗伤,阻你真气修行,但经脉之异,意志之坚,心性之韧,皆非常人。你入书院,所求为何?”
许崖知道,此刻任何隐瞒与巧饰都是徒劳。他迎着董彧的目光,坦然道:“回董公,学生所求,一为安身立命,获得力量;二为……查明真相,血债血偿;三为……有朝一日,能扫清寰宇,使如学生这般家破人亡之惨剧,不再重演。”他没有明说仇家是谁,但话语中的决绝与仇恨,表露无遗。
董彧沉默片刻,并未追问仇家细节,只是道:“仇恨可为人动力,亦可引人入魔。你于问心关中能持本心,不忘天下,此志可嘉。然书院非复仇之刃,乃修身明道之所。你可知?”
“学生明白。力量需以德驭之,学生愿在书院潜心修学,明心见性。”许崖恭敬道。
董彧微微颔首,似乎还算满意。他话锋一转:“李贵元……他,可还安好?”
许崖心中剧震,终于来了!他不再犹豫,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了那封珍藏已久、边角已有些磨损的信,双手奉上:“村长……李前辈,他已与李家村,一同殉难。这是他临终前,嘱托学生务必交予您的信。”
董彧接过信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拆开信,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那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深切的悲恸与追忆,但很快便被他压下。他仔细地将信折好,收入袖中,长长叹了口气。
“故人凋零……唉。”他看向许崖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位故人的影子,“他既将信与你,便是将希望托付于你。你之身世,老夫已猜得几分。庆国许氏……想不到,还有血脉存世。”
许崖浑身一僵,虽早有预料,但被当面点破,仍觉一股寒意与紧张袭来。
董彧摆了摆手:“不必紧张。旧日恩怨,与书院无关,你之事情,也只有我与院长略知一二,既入此门,便是书院弟子。过往种种,暂且放下。你之资质,尤其心志,确是可造之材。从明日起,你与吴忧,便入‘致远斋’学习。至于你经脉之患……”他沉吟片刻,“书院典籍浩如烟海,或有解决之道,但需你自行探寻机缘。修行之路,终究要靠你自己。”
“谢董公!”许崖深深一揖。董彧这番话,无疑是认可了他的身份,并给予了庇护,同时也指明了方向。
“去吧。”董彧挥挥手,重新端起了茶盏,恢复了那副超然物外的神态。
许崖退出小院,阳光洒落在身上,暖意驱散了最后的寒意。他抬头,望向书院深处那巍峨的藏书楼与连绵的学舍,心中充满了新的希望与挑战。
身份虽被点破,却也暂时安全。前路依然坎坷,仇敌依然强大,但至少,他已成功踏入了这足以改变命运的殿堂,并且,手中握住了一张来自董彧的、无形的护身符。
他与吴忧,这两个来自底层、身负秘密的少年,终于在这天下闻名的白鹿书院,找到了属于他们的第一个立足点。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