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在冰冷的海水中沉浮，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腹部的剧痛拉扯着坠回深渊。许崖感觉自己被撕裂了，一半在忍受着灵体投影传来的、几乎与真实无异的濒死痛楚，另一半则在本能地运转着那缕奇异的噬灵真气，死死护住心脉一线清明。
他能“感觉”到那柄贯穿腹部的、由精纯煞气凝聚的巨刃正在缓缓消散，化作冰冷的能量流侵蚀着他的灵体，但与此同时，自己那淡金色的真气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缠绕、吞噬着这些异种能量，既带来了更强烈的撕裂感，又诡异地维持着他灵体不立刻崩溃。
“大哥！撑住！你可别吓我！”吴忧焦急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幕传来，模糊而遥远。许崖感觉到一双手颤抖地按在自己腹部的“伤口”附近，想止血却又无从下手。
“别乱动他！”这是苏婉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冷静，但尾音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暴露了她的担忧。
“灵体伤势与肉身不同，但如此重的创伤，若核心意识消散，同样会被淘汰……清沅，帮我找找看有没有凝聚灵气的药物，哪怕只是最基础的宁神符！”
“哦，好，好！”林清沅手忙脚乱的应答着，然后是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
许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吴忧那张写满惊慌和血污的脸，旁边是苏婉紧蹙眉头、正在尝试以微弱内力疏导他紊乱灵体气息的专注侧颜，以及林清沅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破烂的袖袋里掏出一个同样灵光黯淡的小玉瓶。
“还……死不了……”许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他尝试动了一下，腹部的“伤口”处立刻传来一阵让他眼前发黑的剧痛，同时那股被吞噬的煞气能量在经脉中左冲右突，带来冰火交加的煎熬。
“你别动！”苏婉急忙按住他肩膀，美眸中满是严肃，“灵体受创比肉身更麻烦，一个不慎就可能伤及根本。你刚才……”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疑惑，“你最后是怎么做到的？那些黑甲怪物……它们好像……”
“它们好像特别盯着许崖打！”林清沅抢过话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跟疯了一样！要不是许崖你最后把那大家伙的头盔劈开了，吴忧那一箭根本没用！这些东西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书院考核怎么还有这种隐藏关卡？也太吓人了吧！”
吴忧也猛点头，看着许崖苍白的脸，又是佩服又是后怕：“大哥，你也太拼了！刚才那一下，我以为你……”他没说下去，但眼神中流露出一些担忧。
许崖闭了闭眼，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感。他内心如明镜般清楚，煞灵卫的异常躁动，绝对与自己的“噬灵之体”脱不了干系。那种同源而异质的能量相互吸引、排斥的感觉，在交手过程中无比清晰。尤其是最后吞噬了那首领部分能量后，自己真气的细微变化和对方随之而来的凝滞，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但这秘密，如同怀揣着烫手的烙铁，绝不能暴露分毫。
他再次睁开眼，目光显得有些涣散和疲惫，声音微弱却努力让周围的人听清：“不清楚，或许是演武境阵法年代久远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故，也可能是我们之前，两军厮杀，引动了地脉煞气或者触动了什么古老禁制……”
他将原因推给了未知的阵法故障、激烈战斗的连锁反应，或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古老机制。这是目前最合理，也最不会引人怀疑的解释。
苏婉闻言，秀眉蹙得更紧，沉吟道：“阵法变故或引动古禁制…倒也说得通。只是，那些黑甲守卫的形制与煞气，我怎么隐隐有感觉是先帝时期神策军的影子…若真是当年遗留的英灵战意所化，为何会在此刻暴动？此事非同小可，出去后定要禀明师长，仔细探查。”
吴忧和许崖闻言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和一丝恐惧。神策军？这名字有点太过于熟悉了，这究竟是一支什么部队。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几声悲呼。
“韩师兄！”
“韩师兄你怎么样？！”
许崖心头一紧，努力偏过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几名赤焰军的学子围在一起，中间躺着的，正是韩闯。他此刻的状况比许崖更糟，灵体已经变得半透明，轮廓模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为了给许崖创造那关键的时机，率领骑兵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几乎是以自身为饵，吸引了大量煞灵卫的火力，灵体承受了远超极限的冲击。
似乎是感应到了许崖的目光，韩闯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头颅，那双原本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却依旧努力地看向许崖的方向。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许崖示意吴忧和苏婉扶他一下，忍着剧痛，微微抬起身子，凑近了些。
“许师弟…”韩闯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韩师兄。”许崖回应，声音同样沙哑。
韩闯脸上挤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痛苦与畅快的复杂表情，“好…好小子…够劲…这一战…打得…痛快…”
他每说一个字，灵体就透明一分，但他眼神中却燃烧着一种纯粹武者才有的光芒，“没想到…最后是和你…并肩杀敌…可惜没能在平原上…与你…分个高下…”
许崖看着这位性情直率、勇悍无比的对手，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用力点了点头：“韩师兄枪法刚猛无匹！许崖佩服……若有机会定当再向师兄请教。”
听到“请教”二字，韩闯眼中那点光芒亮了一下，仿佛回光返照，他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声音陡然清晰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一定会有机会！下次…我绝不会再输！”
话音落下，他仿佛了却了最后的心愿，那强撑着的意志瞬间松懈。他那高大健硕的灵体，如同阳光下破碎的泡沫，从边缘开始，化作无数晶莹的光点，迅速地、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最终彻底不见踪影。
赤焰军的统帅，韩闯，灵体溃散，淘汰出局。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寂笼罩了这片残破的战场。无论是玄甲还是赤焰的学子，都默默地看着韩闯消失的地方，心中充满了对这位勇猛对手的敬意和一丝悲凉。
就在韩闯灵体彻底消散的刹那——
整个演武境天地仿佛轻轻震颤了一下，一种无形的规则被触发。所有尚存学子腕间的身份牌同时绽放出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白光，一股强大的牵引力凭空产生，包裹住了每个人的神魂意识。
“结束了……”许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强烈的疲惫感和灵魂层面的创伤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将他淹没，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对演武境的感知。
……
至圣堂广场。
盘膝坐于阵法节点上的新生们，身体几乎同时一震，随即陆续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
“呃……”
“我的头……”
各种各样的呻吟、咳嗽声此起彼伏。大部分学子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额头上布满虚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神魂在境中消耗太大，尤其是最后与煞灵卫那场超越极限的惨烈战斗，对心志和精神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许多人心有余悸，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冰冷煞气的侵蚀和死亡降临的恐惧。
许崖的本体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腹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贯穿的幻痛，但手指触碰到的只有真实的衣料和平坦的小腹。然而，精神上的极度疲惫，以及经脉中那真实不虚、似乎比进入演武境前凝练了少许、并带着一丝隐晦暗金光泽的噬灵真气，都在清晰地告诉他，方才那场生死搏杀并非全然是梦。
他环顾四周，吴忧就在旁边，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太阳穴，嘴里嘟囔着：“脑袋快炸了……”林清沅和苏婉也相继醒来，都是脸色发白，气息不稳，苏婉更是第一时间望向许崖，见他虽然疲惫但眼神尚算清明，才微微松了口气。
早已等候在侧的书院医师和执事们立刻上前，熟练地给状态明显不佳的学子们分发散发着清凉药香的“宁神丹”和“益气散”，更有擅长精神疗法的执事指尖绽放柔和白光，抚过学子们的额顶，帮他们稳定躁动的心神。
颜青禾院长、董彧、周夫子、雷烈等师长站在前方，目光扫过下方一片萎靡的弟子，神色皆是凝重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待到弟子们气息稍定，陈执事踏步上前，声音沉凝，清晰地传遍全场：“新月小比，‘综科’兵棋推演，因境内突发不可测之变，遭遇不明‘煞灵’袭击，经诸位师长决议，现已提前终止。”
广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陈执事环视众人，继续宣布：“经详查推演过程，综合评定，裁定如下——”
“赤焰、玄甲两军，于绝境危难之际，能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共抗强敌！此间展现之同门情谊、协作精神，远超胜负之争，深合我白鹿书院立身育人之本旨！故，此次‘综科’之比，赤焰、玄甲两军，并为胜者！不分高下！”
裁决宣布，广场上先是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但这哗然迅速转变为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和如释重负的叹息。许多原本互为对手的学子，此刻互相望去，眼神中都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在生死边缘共同挣扎过的认同。不知是谁先开始的，零落的掌声响起，随后迅速连成一片，虽然参与者大多有气无力，却透着真诚。
“另，”陈执事抬手虚压，待掌声稍歇，语气转为激昂，“在此次突发变故中，临危不惧，指挥若定，身先士卒，表现尤为卓绝者，计有：玄甲军统帅许崖！赤焰军统帅韩闯！”
他顿了顿，念出了一连串名字：“参军李姝、苏婉！斥候队长吴忧！副帅周昊……等共计一十七人！”
被念到名字的学子，精神都不由得一振。
“上述弟子，除原定可获得藏书楼二层阅览权限半月外，额外嘉奖‘蕴神丹’一枚，此丹有凝魂固魄，滋养神魂之奇效，于尔等恢复大有裨益！此外，所有参与此次推演之弟子，不畏艰险，皆赏‘益气散’一瓶，助尔等调理元气！”
丰厚的奖励，尤其是那听名字就知非同凡响的“蕴神丹”，让下方萎靡的气氛顿时活跃了不少，许多学子眼中露出了渴望和欣喜之色。
最后，颜青禾院长缓缓起身，他目光温润而深邃，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经历了恐惧、挣扎、合作与成长的年轻面孔，声音平和却带着直抵人心的力量：
“经此一役，望尔等皆知，大道漫漫，非独行可至。门户之见，文武之争，于生死考验面前，不过微尘芥子。今日，你等以行动诠释了何谓同门，何谓担当。望永记此心，砥砺前行。”
他话语微顿，给出了所有人此刻最渴望的恩典：“鉴于此番神魂消耗甚巨，特准全体新生，休假一周，安心调养，巩固所得！”
“院长英明！”
“多谢院长！”
巨大的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恐惧和沉重。劫后余生的庆幸，获得认可的喜悦，以及对宝贵假期的期待，交织在一起，让每一个学子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即便是那些平日里最为矜持的贵族子弟，此刻也抛开了仪态，与身旁的人击掌相庆。
许崖在吴忧的搀扶下站起身，虽然精神依旧疲惫，但体内那缕悄然壮大、性质似乎也发生了一丝微妙变化的噬灵真气，让他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探究与期待。他看着周围欢呼雀跃的人群，目光掠过苏婉、林清沅，掠过那些曾并肩作战或互为对手的面孔，最后望向高远的天际。
煞灵卫的出现，绝非偶然。自己的“噬灵之体”，与那消散的神策英灵，与这座历史悠久的白鹿书院，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联系？
前路，迷雾更深，但也似乎更加广阔了。
他收回目光，落在身旁兴奋地喋喋不休、规划着两天假期要如何放松的吴忧身上，又感受到苏婉和林清沅投来的关切视线，嘴角不由地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一周假期，正好可以用来好好消化此次生死搏杀带来的感悟，以及…尝试着去触碰，那隐藏在“噬灵”秘密背后的真相。韩闯那“下次再决高下”的约定，也如同种子，悄然埋在了他的心底。
喧嚣声中，许崖缓缓吐出了一口绵长的浊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