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未至,白鹿书院巨大的山门前已是人山人海。
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鸡鸣山,将那座闻名天下的书院衬托得愈发庄严神秘。无数怀揣着梦想与野心的年轻人,从鹿鸣镇乃至更远的地方汇聚于此,人头攒动,声浪鼎沸。他们中有锦衣华服、仆从如云的世家子,也有布衣草履、目光坚定的寒门客,更有气息沉凝、筋骨强健的武者,此刻皆摒除杂念,等待着决定命运的第一关——文试。
许崖和吴忧夹杂在人群中,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吴忧显得有些紧张,不住地四下张望,低声道:“大哥,好多人啊……这得刷下去多少?”
许崖目光沉静,扫视着周围形形色色的考生,以及远处高台上隐约可见的书院执事和护卫。他低声道:“静心。人再多,题目也只是一张卷子。发挥出我们自己的水平即可。”
他的掌心微微出汗,并非全然因为紧张,更多是一种面对未知挑战的亢奋。昨日广场上与赵铭的冲突,让他意识到这书院绝非清净无为的象牙塔,而是潜流暗涌的微缩朝堂。今日文试,恐怕不仅仅是考校经史文章那么简单。
“铛——”
一声清越悠扬的钟声自山巅传来,穿透喧嚣,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刹那间,广场上鸦雀无声。
书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数名身着青色儒衫、神色肃穆的书院弟子鱼贯而出,分列两侧。为首一位年约四旬、面容红润的执事踏步上前,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声若洪钟:
“辰时已到,文试开始!所有考生,依序入场,按号寻位!不得喧哗,不得夹带,违者逐出,永不复录!”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人群立刻变得井然有序。考生们手持昨日领取的号牌,在书院弟子的引导下,沉默地步入那象征着知识与机遇的大门。
许崖和吴忧的号牌相隔甚远,进入大门后便被分流。许崖被引至一处名为“明伦堂”的广阔殿宇。堂内空间极大,足以容纳数百人同时应试。一张张矮几整齐排列,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气氛庄重而压抑。
许崖找到自己的位置,盘膝坐下,深吸一口气,平复略微急促的心跳。他注意到,不远处,昨日那个倨傲的赵铭也赫然在列,正用一种带着挑衅的目光瞥向他。许崖视若无睹,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矮几上。
待所有考生坐定,那名清癯执事再次走到堂前,沉声道:“文试时长,一个半时辰。试题在此,望诸位慎思明辨,直抒胸臆。”
说罢,他身旁两名弟子将一块蒙着红绸的木牌竖起。红绸落下,露出上面铁画银钩的数行大字:
策论题:
“昔者,周室衰微,诸侯力政,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今我顺朝,承平百年,然北疆不宁,西陲多事,东南赋税时有滞缓。或言当强干弱枝,收权中枢;或言宜宽纵藩镇,以安四方。试论当今之世,中央与地方,当如何措置,方可保社稷长安,黎庶得所?”
题目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这道策论题,直指当前顺朝最核心、最敏感的矛盾——中央朝廷与地方藩镇势力的博弈!这绝非寻常的经义阐释或诗词歌赋,而是关乎国策、考验眼界、格局与政治智慧的顶级命题。
许崖的心脏猛地一跳,瞳孔微缩。这道题,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他出身庆国藩王之家,亲身经历了父王作为一方诸侯的权势与无奈,更在灭门之夜深刻体会到中央权威对地方的碾压与残酷!流亡路上,他见过宋国禁军的跋扈募兵,也见过边境村庄在兵匪夹缝中的凄惨……这一切,都与这“中央与地方”的议题息息相关。
他抬眼望去,只见大部分考生或眉头紧锁,或抓耳挠腮,显然被这宏大的题目镇住,不知从何下笔。世家子弟或许耳濡目染,知晓一些朝堂争论,但未必有切肤之痛;寒门学子或许饱读诗书,但缺乏对高层权力运作的真实认知。
而许崖,他不仅读过《左传》、《史记》,知晓“强干弱枝”、“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典故,他更用自己的鲜血和痛苦,亲身体验过这矛盾的尖锐与残酷!
他闭上眼,父亲许无忧在血夜中那不甘的怒吼、三叔冷漠而强大的身影、宋国禁军副都统徐逸阳的精悍、李家村在兵匪勾结下的覆灭……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他提起笔,在砚台中饱蘸浓墨,略一沉吟,便在铺开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他没有急于赞同“强干弱枝”或“宽纵藩镇”的任何一方,而是开篇先分析了当前局势的根源:
“学生以为,中央与地方之权责,犹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贵在相得益彰,而非此消彼长。今之弊,非独在藩镇之强,亦在中枢之策时有不明,上下相隔,恩信不立……”
他从经济、军事、吏治等多个维度,剖析了权力失衡带来的恶果。他引用历史,指出汉初分封与推恩之策的得失,唐时藩镇割据的祸乱,但并非简单类比,而是结合顺朝现状,指出其特殊性。
接着,许崖提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
“故曰,欲求长安之策,不在亟于收权,亦不在任其坐大。首在中央修明政治,整顿纲纪,选贤任能,使政令畅通,赏罚分明。中枢强,则威信立,虽远必遵。次在厘定地方权责,划清界限,使其足以为天子守土安民,而无养寇自重之资。再辅以刺史监察、岁终入朝等制,使信息通达,不致蒙蔽。对于北疆西陲等要害之地,当专其责,重其赏,亦严其罚,恩威并施,方可收其心,用其力……”
他的笔锋沉稳有力,字迹工整而隐含风骨。论述层层递进,既有对历史教训的深刻总结,又有对现实困境的冷静剖析,提出的对策也力求务实,兼顾理想与现实,强调中枢自身的强大与制度约束的重要性,而非简单的压制或放纵。
他没有直接提及自家的惨案,但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对权力不受制约的警惕,以及对建立一种有序、稳定秩序的渴望。他将自己对家国天下、对黎民百姓的思考,尽数倾注于笔端。
墨迹在纸上蜿蜒,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明伦堂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代表时间流逝的更漏滴答声。
高台之上,那位清瘦执事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台下奋笔疾书的考生。他的目光在几个表现突出的考生身上略有停留,当掠过许崖时,见他下笔沉稳,思路清晰,眼中不由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此子年纪轻轻,竟能对此等复杂国策有如此见解,虽略显理想,但格局已非寻常学子可比。
而在明伦堂二楼,一处隐蔽的看台内,两道身影正凭栏俯瞰。其中一人,青衫布履,面容清瘦,目光深邃,正是董彧。他默默注视着下方,视线同样在许崖身上停留了片刻。
旁边那位中年文士低声道:“董公,此子便是昨日在广场上与赵铭争执的许崖。观其答题,气度沉静,引经据典而不迂腐,直指时弊而不偏激,难得。”
董彧微微颔首,并未言语,只是指尖轻轻敲打着栏杆,不知在思索什么。
一个半时辰,转瞬即过。
“时辰到!搁笔!”执事清冷的声音响起。
如同紧绷的弓弦骤然松开,堂内响起一片长短不一的呼气声。有人志得意满,有人懊恼沮丧,还有人如释重负。
许崖轻轻放下笔,看着眼前墨迹未干的答卷,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已竭尽所能,将这一年多的颠沛流离、生死感悟、以及自幼所学,融入了这篇策论之中。
能否入得考官法眼,他已无愧于心。
试卷被书院弟子逐一收走。考生们沉默地起身,依次退出明伦堂。接下来,他们将等待文试的结果,以及迎接更为严峻的武试挑战。
许崖走出大殿,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望向蔚蓝的天空,心中一片澄澈。
第一关,已过。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