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的寂静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许崖盘膝坐在蒲团上,心神已彻底沉入体内那片独特的“疆域”。
不再是懵懂的摸索,而是有目的的探寻。意识如涓涓细流,缠绕着丹田中那缓缓旋转的黑金色气旋。他“看”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那气旋的核心,仿佛一个微小的、贪婪的宇宙黑洞,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意蕴。然而,与最初那种纯粹的、近乎野蛮的吸力不同,如今这吞噬之中,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筛选”与“提炼”。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从外界吸纳而来的驳杂能量——无论是赵铭那略显浮躁的内力,还是废弃铁器中稀薄的金石之气,亦或是昨日那煞灵卫狂暴冰寒的煞气——一旦被卷入这黑金漩涡,便如同投入熔炉的矿石。杂质被无情地剥离、碾碎,化作虚无,只留下最精纯、最本源的一丝能量精华,如同被淘洗过的金沙,缓缓沉淀,融入旋涡本身,成为其壮大的一分根基。那煞灵卫能量中残留的淡红丝线,正是其“战意”特性被剥离炼化过程中的最后显化,它们挣扎着,最终也难逃被彻底同化的命运,只是这个过程,带来了旋涡运转时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感。
“原来如此……并非囫囵吞枣,而是去污存清。”许崖心中明悟。这解释了为何他吞噬了赵铭的内力却未受其功法属性影响,也解释了为何他的真气始终给人一种纯净而霸道的感觉。这“噬灵”,更像是一种极高层次的掠夺与提炼。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奇妙的体验。他尝试引导这提炼后的、近乎无属性的噬灵真气流转周身。真气所过之处,经脉传来一种温润的滋养感,昨日在演武境内激战留下的些微精神疲惫和肉身暗沉的滞涩感,竟在以远超平常的速度消褪。尤其是几处曾被煞气冲击的经脉节点,在真气流过时,传来细微的麻痒,那是损伤在被加速修复的迹象。
“不仅吞噬外力,更能反哺己身,加速愈合……”许崖暗自凛然。这噬灵之体带来的,远不止是修炼途径的诡异。
然而,光芒之下,阴影同样深邃。他再次尝试如同其他学子描述的那般,放空心神,去感应天地间游离的灵气。结果依旧是一片虚无。他的感知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无法触及那无处不在的天地能量。他的“食粮”,只能是已经凝聚成型的“实体”能量——他人的内力,蕴含特殊气息的金石,乃至煞灵卫那般能量凝聚体。这注定他的路,是一条无法借助天地伟力,只能依靠不断“猎食”的独木桥,凶险而孤独。
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他那异于常人的经脉,如同干涸了太久的巨壑,每一次被那提炼后的精纯能量滋养,虽然能感受到切实的壮大,但想要填满,所需积累的能量总量,恐怕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别人或许吸纳一口天地灵气便能转化一丝内力,他或许需要吞噬十分驳杂的外力,经过熔炉提炼,才能得到一丝精纯的噬灵真气。修炼速度,慢如龟爬,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福祸相依,不外如是。”许崖缓缓睁开眼,石室内清冷的光线映入他深邃的瞳孔。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那丝虽然微弱却无比纯粹、并且似乎比昨日更加凝练了一分的真气,心中既有对前路艰难的凝重,也有掌握自身秘密后的一丝笃定。
这时,石室门被轻轻叩响。
客院内,苏府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师正为吴忧仔细把脉,苏婉静立一旁。轮到许崖时,老医师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闭目凝神片刻,脸上渐渐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容。
“奇哉,怪哉……”老医师睁开眼,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许崖,“许公子,你昨日神魂损耗应当不轻,按常理,今日脉象当显虚浮涩滞才是。可老夫观你脉象,沉稳有力,气血奔腾之势竟比寻常状态更显旺盛!体内经络通畅,几乎……几乎察觉不到任何暗伤淤塞之象?这恢复速度,简直闻所未闻!”
老医师连连称奇,将之归功于许崖根基深厚,天赋异禀。许崖心中了然,这必然是噬灵真气那强大的自愈特性以及其纯净能量对肉身反哺的外在体现,他只是谦逊地笑了笑,并未多言。
调理过后,苏婉见二人气色尚佳,便邀请他们在府中园林散步。亭台楼阁,曲水流觞,苏府的景致自有一番书香门第的雅致。吴忧对什么都好奇,大呼小叫。许崖则安静地跟随,欣赏着这不同于山野和书院的景致,心神在放松中,对真气的种种体悟也愈发沉淀。
他们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一座暖阁内,吏部侍郎苏弘远正与夫人孙氏,隔着窗棂,将园中的情景收入眼底。
“此子,便是许崖?”苏弘远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孙氏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复杂:“文试夺魁,武试显威,心智坚韧,更得董公青眼。只是……出身终究成谜,背后空无一物。”
苏弘远的目光在许崖沉稳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缓缓道:“璞玉可雕。然玉不琢,不成器。苏家之婿,非仅有潜力便可。”话语平淡,却已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孙氏闻言,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
午后,李姝与林清沅联袂来访,邀请苏婉和许崖、吴忧一同去领略帝都街市的繁华。吴忧欢呼雀跃,许崖略一沉吟,也想亲眼看看这帝国心脏的脉搏,便应了下来。
一行人走出苏府的高墙,瞬间便被帝都喧嚣的热浪所包裹。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笑语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生动的交响。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异货,各式各样的人群,构成了一幅流光溢彩的盛世画卷。
吴忧如同脱缰的野马,跟着林清沅在各个摊贩前流连。李姝与苏婉并肩而行,低声交谈,偶尔对某件精巧物件或异域风情投去感兴趣的目光。许崖跟在稍后,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极致的繁华,感受着与白鹿书院清幽截然不同的世间烟火气。
然而,这片锦绣之下,阴影总是如影随形。
当他们行至一处相对狭窄的街巷口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和嚣张的呵斥声打破了周围的和谐。
只见几名衣着光鲜、神态倨傲的年轻男子,正围着一对看似父女的卖唱人。那老者头发花白,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哀求,声音凄切。而那面容清秀的少女,则被一个领头的锦衣公子死死拽着手腕,挣脱不得,泪珠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沾湿了粗布的衣襟。
“哭什么哭!能被刘少爷看上,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跟我回府,吃香喝辣,不比在这风吹日晒强?”那被称为刘少爷的公子哥满脸淫笑,手上用力,几乎要将那少女拖入怀中。周围几个豪奴模样的壮汉则叉腰而立,挡住试图上前的路人,眼神凶悍。
“是兵部刘主事家的那个混世魔王,刘莽……”李姝眉头紧蹙,低声对苏婉道,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苏婉美丽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怒意,但她身份特殊,深知这等纨绔子弟最是难缠,尤其此人父亲与自家政见不合,更不能轻易得罪,拉着众人欲退。
吴忧气得脸色通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下意识地看向许崖。
许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落在那无助的少女凄惶的脸上,落在那老人磕得发红的额头上,落在那刘莽嚣张而得意的笑容上。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那是流亡路上目睹兵匪横行、弱者哀嚎时积攒下的郁气,他想起了李家村的惨状,想起苏府暖阁里可能存在的审视目光,想起自己血夜中家破人亡的现实,想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世俗智慧。理智告诉他,应该转身,绕道而行。
但,有些画面,看到了,便无法轻易从脑海中抹去。许崖悄悄叹了口气。
自己还真是变了。
那刘莽愈发得意,试图强行将少女拉走,周围路人敢怒不敢言之际,许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冰封的湖面下闪过的寒刃。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步,从苏婉和李姝的身侧踏出,走向了那片混乱的中心。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坚定。
苏婉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拉住他,指尖却在触及他衣角前顿住。李姝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异常欣赏的眼光凝视他。吴忧则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紧跟而上。
刘莽正志得意满,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异样,他抬起头,恰好看见一个身着普通青衫、面容沉静的少年,分开人群,走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漆黑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讨好,甚至没有明显的愤怒,只有一种……如同在看一件死物般的冰冷。
刘莽被这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悸,随即涌上的便是被冒犯的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