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崖话音落下,场中愈发寂静,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想看看这位文试魁首,在面对气场强大的宇文澈时,能有何等惊人之语。
宇文澈做了个“请”的手势,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自信。
许崖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反驳宇文澈,而是另辟蹊径,声音平稳地开口:“文师兄高瞻远瞩,所言‘适度放开,激发民力,革除积弊’,确为切中时弊之论。许崖深表赞同。”
他先肯定了对方,这让众人有些意外,连宇文澈也微微挑眉。
但许崖话锋随即一转:“然而,学生以为,无论是‘专营’还是‘放开’,其核心并非在于制度本身孰优孰劣,而在于执行制度之‘人’,以及滋养制度之‘土’。”
他目光扫过在场学子,最后落回宇文澈身上:“文师兄提及前朝茶引之效,然学生曾闻,即便在同一茶引制度下,东南沿海与西北边陲,效果亦是天差地别。何也?因地不同,人不同。东南商贾云集,水路畅通,吏治相对清明,故制度能行其效。西北民风迥异,交通闭塞,豪强、边军、胥吏层层盘剥,纵有良法,至地方亦可能变为苛政、沦为贪腐工具。”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源自流亡经历的沉重:“学生来自边陲,曾亲眼所见,名为‘官营’的盐场,实则被当地豪族把持,灶户形同奴工,所得寥寥;也曾见朝廷为备战而强征的铁料,被胥吏层层加码,逼得寻常铁匠家破人亡。此等现象,并非‘专营’或‘放开’二字可以简单概括。其根源在于,中枢威权能否有效抵达乡野,在于吏治能否清明如水,在于地方势力是否尾大不掉。”
许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北境的风沙与血泪,将那宏大制度下的微观惨状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他没有引经据典,却用最朴实的见闻,击中了所有理论都可能面临的现实困境。
“故而,学生浅见,”许崖总结道,“探讨盐铁之政,或许更应关注如何‘强干弱枝’,如何整饬吏治,如何确保政令畅通,惠及于民。若中枢无力,吏治腐败,则无论‘专营’还是‘放开’,最终都可能成为剥削百姓的利器。制度为标,人与本为本。若不固本,徒然在标之上争论不休,恐是舍本逐末。”
一番话说完,场中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许多原本觉得宇文澈论点无懈可击的人,此刻都陷入了沉思。许崖没有否定宇文澈的改革思路,却将一个更根本、也更棘手的问题抛了出来——再好的政策,也需要有能力、有决心的执行者和清明的政治环境去实现。而这,恰恰是当前大顺朝面临的最大难题。
宇文澈脸上的从容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他看向许崖的目光中,欣赏之意愈发浓烈,甚至带着一丝遇到真正对手的兴奋。许崖这番“本末之论”,格局宏大,直指核心,并非简单的反驳,而是将辩论提升到了一个更深刻的层面。他意识到,这个许崖,绝非仅仅是一个会读书、有点力气的平民天才,其见识与心性,远超他遇见的任何所谓的精英。
“好一个‘固本方能治标’!许师弟此番见解,振聋发聩,愚兄受教了。”宇文澈抚掌赞叹,语气真诚,“确是如此,任何良法美意,若不得其人,不行其政,终是镜花水月。师弟能从民生疾苦与吏治根本着眼,实在难得。”
他坦然承认了许崖观点的价值,这份气度,更是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然而,这番景象落在一直默默关注兄长、内心对兄长充满敬佩甚至依赖的宇文玉眼中,却让她纤细的眉梢微微蹙起。她见惯了兄长智珠在握、睥睨同辈的模样,何曾见过他如此郑重其事地称赞一个同龄人,尤其对方还隐隐在辩论中压过了兄长一头?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混合着对兄长被“挑战”的不适,以及一丝对许崖这个“变数”的不安。
眼见兄长对许崖的欣赏溢于言表,周围人也纷纷向许崖投去敬佩的目光,宇文玉抿了抿苍白的嘴唇,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带着一丝倔强看向许崖,声音虽依旧轻柔,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许……许师兄高论,玉儿受教。只是……玉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许师兄。”
全场目光瞬间又聚焦到这位一直如同影子般存在的长公主身上。她突然开口,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宇文澈也略带讶异地看向妹妹,但并未阻止。
许崖看向宇文玉,对上那双清澈却带着一丝执拗的眼睛,心中莫名地动了一下,面上依旧平静:“文师妹请讲。”
宇文玉似乎有些紧张,声音微颤,但语句却异常清晰:“许师兄强调‘固本’,认为吏治不清,则万策皆空。此言固然有理。然则,若依师兄之言,是否意味着在吏治清明之前,所有革除积弊、试图改良之举,都应束之高阁,无所作为?须知积弊日深,民困愈急,若等‘本固’而後动,岂非遥遥无期?若……若因此拖延,致使更多灶户铁匠受苦,又该当如何?是否……是否有些因噎废食了?”
她的话语轻柔,甚至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但问题却极其尖锐,直指许崖论点中可能存在的“消极”倾向——过于强调根本问题,而否定了在现有条件下进行局部改良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这个问题一出,连宇文澈眼中都闪过一抹异色,重新审视着自己这个一向柔弱的妹妹。
而许崖,在听到宇文玉提问的瞬间,感觉自己的思维似乎滞涩了一下。那双带着雾气却执拗望着他的眼睛,让他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涟漪,原本清晰的思路仿佛被什么东西搅乱了。他明明可以立刻反驳,可以指出局部改良若无强力推动和监督同样可能失败,甚至可以举例说明在根本问题不解决的情况下,所谓改良往往事倍功半……
但话到嘴边,看着宇文玉那带着一丝紧张、一丝期待、又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兄长意味的眼神,他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才能既回应问题,又不显得过于咄咄逼人。这种反应对他而言是极其罕见的。
“这……”许崖罕见地出现了片刻的迟疑。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中,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插了进来:
“呵呵,今日这博闻径好生热闹。盐铁之论,本末之辩,急缓之争……尔等学子能思虑至此,心系天下,实乃书院之幸,国家之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文院的周夫子在几位执事的陪同下,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外围,正捻须微笑看着他们。
周夫子的到来,瞬间打破了方才那奇异的僵局。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周夫子。”
周夫子踱步进场,目光在宇文澈、许崖和宇文玉身上扫过,眼中带着赞赏:“文澈之论,锐意进取,志在革新;许崖之见,根基沉稳,着眼根本;文玉之问,心思细腻,关切现实。三者皆有其理,然亦各有偏重。”
他缓缓道:“治国如烹小鲜,急躁不得,亦懈怠不得。革新之志不可无,如文澈;固本之基不可忘,如许崖;民生之急不可忽,如文玉。如何权衡利弊,把握时机,循序渐进,此正需尔等日后孜孜以求、身体力行之道。今日之辩,到此为止吧。望尔等记住,学问之道,贵在交流切磋,取长补短,而非争一时之长短。”
夫子的点评高屋建瓴,既肯定了各方,又指出了方向,成功地为这场引人注目的辩论画上了句号。
众人闻言,皆露出思索之色,纷纷称是。
经此一役,许崖和宇文澈之名,不仅在新生中如雷贯耳,更是在整个白鹿书院的老生群体中迅速传开。一个平民魁首,见解深刻,胆识过人;一个皇室贵胄,才华横溢,气度非凡。两人的这场辩论,成为了书院连日来最热门的话题。
然而,有人欣赏,便有人嫉恨。
远处,赵铭阴沉着脸,看着被众人簇拥、与宇文澈相谈甚欢的许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身上的伤势尚未完全康复,此刻看到许崖不仅安然无恙,反而名声更上一层楼,甚至连宇文澈都对其青睐有加,心中的妒火和怨恨几乎要将他吞噬。
“许崖……你这个泥腿子!凭什么!”他牙缝里挤出低吼,眼神怨毒,“让你再嚣张几天……很快,很快我就会让你知道,得罪我赵铭,在这白鹿书院,你将寸步难行!”
一个阴险的计谋,开始在他心中酝酿。他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