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内,霎时间安静下来。窗外隐隐传来的市井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吴忧下意识屏住的呼吸声,以及许崖指节与温润瓷杯轻轻摩擦的微响。
宇文澈那句看似随意的邀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许崖心中荡开层层涟漪。五国精英论道会……代表大顺……这其中的分量,他如何不知?那是真正名扬天下、进入各方势力视野的绝佳舞台,亦是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龙潭虎穴。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宇文澈,并未立刻回答那隐含招揽之意的邀请,反而提出了一个看似实际的问题:“文师兄厚爱,许崖感佩。只是,听闻此等盛会,参会者皆需经过严格选拔,通常由书院或朝廷推举。我不过一介新生,入院方才一年,资历浅薄,修为亦不出众,书院之中,尚有众多修为精深、才华卓绝的高年级师兄师姐,如何轮得到我?”
他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将自己放在了极低的位置。
宇文澈闻言,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发出一阵清朗大笑,笑声在雅间内回荡,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洒脱与……轻蔑。
“许师弟啊许师弟,你未免太过自谦,也太过高看那些所谓的‘高年级英才’了。”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不瞒你说,书院里不少高门子弟,不过是倚仗家族余荫,混个资历,镀层金罢了。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终日里只知夸夸其谈,争风吃醋,真正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寥寥无几。与他们相比,许师弟你文试夺魁之见识,武试显威之坚韧,综科应变之果决,乃至街头巷尾那份藏于平凡下的不凡,才是真正难得的人才!那些庸碌之辈,岂能与你相提并论?”
他话语中的鄙夷毫不掩饰,听得一旁的吴忧都缩了缩脖子,暗自咋舌,心想这文师兄口气可真大,那些可都是帝都里有头有脸的贵族公子小姐啊。
许崖神色不变,继续问道:“即便如师兄所言,参会者并非一人,乃是五人团队。然则,名额有限,竞争必然激烈。师兄又如何能确保,我一定能参与其中?”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空口许诺,谁都会说。
宇文澈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形压力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伸手,从腰间解下一物,轻轻放在了光滑的梨木桌面上。
那是一块玉佩。
通体由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温润无瑕,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玉佩造型古朴,正面雕琢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蟠龙,龙身盘旋,鳞爪飞扬,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蟠龙环绕之中,是两个古朴遒劲的篆字——“宇文”。
玉牌静静躺在桌上,窗外的灯火映照其上,流光溢彩,那蟠龙仿佛要活过来一般。一股难以言喻的、象征着至高权柄与尊贵血脉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哐当!”吴忧手中的筷子掉在了碟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那块玉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脑子里一片空白。皇……皇室?!文师兄……不,他是……皇子?!
许崖的目光落在玉牌上,瞳孔亦是微微一缩。虽然早有猜测,但当这代表大顺皇室嫡系身份的铁证摆在眼前时,心中仍不免一震。此前种种疑惑——那超然的气度、深远的见识、身边深不可测的护卫、乃至书院上下对其若有若无的恭敬与距离感——此刻都有了答案。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宇文澈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心中了然。原来如此,怪不得贵族学子中认识他的人不多,原来是这等身份。
他站起身,对着宇文澈,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声音沉静而清晰,不再有丝毫迟疑:“许崖,见过宇文师兄。”
这一礼,这一声“宇文师兄”,已然表明他接受了对方的身份,也默认了对方拥有决定参会人选的部分权柄。
宇文澈看着许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他轻轻拿起玉牌,重新系回腰间,那慑人的皇权威仪也随之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令人如沐春风的贵公子。
“许师弟是聪明人。”宇文澈微微一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但话语中的意味却愈发深沉,“聪明人,自然懂得为自己搏一个前程。窝在这书院按部就班,固然安稳,但想要更快地接触到一些……真相,拥有足以自保乃至反击的力量,有些捷径,有些舞台,错过了,未免可惜。”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看似随意地继续说道:“论道会上脱颖而出者,无论文武,皆可直接进入朝廷中枢视野,或入翰林清贵,或掌机要文书,或入军中为将,起点便远超常人。日后出将为相,封侯拜爵,亦非难事。更重要的是……”
他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许崖和尚未从震惊中完全恢复的吴忧,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如同惊雷般在两人耳边炸响:
“拥有了足够的权柄和力量,有些陈年旧事,比如……宋国边境,某个叫李家村的惨案,追查起来,或许会容易得多。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也终将付出代价。你们说,是不是?”
“啪!”吴忧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向宇文澈的眼神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李家村!他怎么会知道?!
许崖放在桌下的手骤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但眼神中的冰冷与锐利,却如同出鞘的寒刃,直刺宇文澈。
身份……竟然暴露了!他们从宋国李家村而来的底细,竟被这位皇子查得一清二楚!
宇文澈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只是摆了摆手,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惊慌。不过是些边境小吏为了军功滥杀无辜,冒充流寇的勾当,在大顺境内,算不得什么惊天秘闻。宋国的手,还伸不到这帝都来,更管不到我大顺的皇子追查一件无关紧要的旧案。况且,你们并非李家村人,只是恰好路过,被卷入其中,不是吗?”
他最后一句,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反问,既点明了许崖和吴忧并非真正的李家村遗民,又巧妙地给了他们一个台阶,暗示他并不深究他们真正的、连他都未能完全查清的来历,只将他们定位为那场惨案的幸存者和见证者。
许崖心中念头飞转,瞬间明白了宇文澈的用意。对方是在展示力量,也是在抛出诱饵——帮我做事,我不仅可以给你前途,还能帮你追查李家村惨案的真相,为那些枉死的村民报仇。
房间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吴忧喘着粗气,看看许崖,又看看宇文澈,脸上满是挣扎与后怕。
宇文澈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细腻的文思豆腐,细细品尝起来,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与他无关。
又吃了几口菜,饮了半杯茶,宇文澈便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站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今日与两位师弟相谈甚欢。关于论道会之事,许师弟不必立刻答复,可仔细斟酌。若有决定,随时可来寻我。”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许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机会难得,望师弟……把握住。”
说完,便带着那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洪先生,飘然离去。
包间内,只剩下许崖和吴忧,以及满桌几乎未动多少的珍馐佳肴。
吴忧一屁股瘫坐回椅子上,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声音还有些发颤:“大……大哥,他……他是皇子?他还知道李家村!我们……我们怎么办?”
许崖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宇文澈的马车融入帝都璀璨的夜色车流,目光幽深如夜。
“走吧,先回书院。”良久,许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返回书院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回到那间熟悉的、简陋的斋舍,紧紧关上房门,确认四周再无他人耳目后,吴忧才急不可耐地压低声音道:“大哥!我们的底细被他查到了!虽然他没说破我们不是李家村人,但这也太危险了!”
许崖在床边坐下,脸色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他查到的,只是我们想让外界知道的‘表面’。从宋国边境,李家村惨案幸存者。这个身份,是我们进入书院时便设定好的掩护。”他冷静地分析道,“宇文澈特意点明,既是展示他的情报能力,也是一种警告和拉拢。他需要我们‘是’李家村的幸存者,需要我们有‘报仇’的动力,这样,他才更好掌控我们,为他所用。”
吴忧恍然大悟:“所以……我们得继续装下去?装成一心想要追查李家村真相的样子?”
“不错。”许崖点头,眼中寒光闪烁,“不仅要装,还要装得像。他对我们真正的来历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我们的潜力,以及能否通过我们,达成他的某些目的。五国精英论道会,便是他递过来的梯子。”
“那……我们要答应他吗?”吴忧有些犹豫,“跟皇室牵扯太深,会不会……”
“我们没有太多选择。”许崖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身份已然部分暴露,若无强援或自身拥有足够震慑他人的实力,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宇文澈是目前我们能接触到的最有力的‘合作者’。参加论道会,固然危险,但也是最快的成名、立功、获取资源和权力的途径。只有站得足够高,拥有足够的力量,我们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才能去追查你想追查的真相,也才能……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
他的声音到最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李家村的仇要报,王府的覆灭之因要查,自身的噬灵之体之谜要解,这一切,都需要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闭门苦修,进度太慢,且资源有限。论道会这个舞台,虽然险恶,却也是巨大的机遇。
“我明白了,大哥!”吴忧重重点头,脸上也露出了狠色,“既然躲不过,那就干他娘的!不就是五国论道吗?咱们兄弟联手,未必就怕了谁!”
许崖看着吴忧,心中微暖。他拍了拍吴忧的肩膀:“当务之急,是尽快提升实力。论道会上,必然天才云集,凶险莫测。没有绝对的实力,一切都是空谈。”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清冷的夜风吹入,带走室内的沉闷。远处,书院的山峦在夜色中沉默伫立。
许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感受着怀中那块神秘铁牌传来的微弱凉意,以及丹田内那缕凝练的黑金色真气。
参加五国精英论道会!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起,再也无法熄灭。
他需要这个舞台,需要那里的资源,需要那里的名声,更需要在那里,验证自己的道,获取保护自身、探寻一切真相的力量!
夜色深沉,许崖的眼神,却比星辰更加明亮,也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