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床医生走后,王国璋对大家说:“我去和仇主任再询问沟通一下,你们在这陪着柳女。”
说完,步态蹒跚地走出了病房。
他没有往科主任办公室走去,而是乘电梯,下到了昨晚他和柳女坐过的花园。
因为天气酷热,花园里没什么花草,有的枯死了,有的耷拉着叶子,只有几棵栾树、朴树、糙叶树和柞木等高大落叶乔木枝繁叶茂,显露着生机。
王国璋坐在昨晚柳女坐过的木凳上,感受着她的余温。
他的心头倒海翻江,无法平静:
中期肝癌,术后复发率高,生存期短,一旦出现无法预见的后果,留留将失去妈妈,而留留仅仅一岁多。
自己的渐冻症虽有克里斯蒂安教授的精心治疗,生命也至多十年,也就是说留留在十岁时将失去双亲。
那时,柳宗苑可能也不在了,王诗诗那双稚嫩的肩膀,如何挑得起代行职权管理柳氏集团公司和留留“父母”这两副重担?
手机震动着,是管床医生发来的微信:
【下午五点,签手术同意书。听仇主任说,你询问过换肝的事。中期肝癌,肝源匹配难度极高,但亲属配型成功率相对较大】
一行字,像浸了墨的冰锥,猝然扎进他眼底。
王国璋指尖划过屏幕,停在“亲属”二字上。
岳父柳宗苑年事已高,柳女是独女,剩下的,只有他这个女婿,和他们刚满周岁的儿子。
他想起不久前,他走到婴儿床前,柳女正哼着侗族童谣哄孩子睡觉,小家伙攥着拳头,睫毛在暖黄的灯光下投出细密的影子。
这是柳女拼了半条命生下的孩子,试管婴儿、子宫宫壁薄、胎位不正、难产等险些让她没挺过来。
如今孩子会咿咿呀呀喊“爸爸……妈妈”了,柳女却躺在病床上,看药水和营养液顺着透明的管子,一点点流进自己即将枯萎的身体里。
“十年的稳定期”,克里斯蒂安医生的话语不断响在他耳边。
这个数字像幽灵,总在午夜钻进他的梦里。
渐冻症的诊断书是三年前拿到的,起初只是手指偶尔发麻,后来发展到拿不住小东西,走路时双腿会莫名打颤,甚至钻心疼痛。
当初国内的医生说,最乐观的估计,他只有一年时间能维持基本行动,之后会慢慢失去行走、吞咽和呼吸的能力。
幸运之下,他遇到了克里斯蒂安教授,用特殊的治疗和试验中但没进入临床的新药,将稳定期延缓了十年,但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年。
从非洲回国后,每天早晚,柳女替他把药片按剂量分好,放在青花瓷碟里,旁边摆着一颗奶糖——她知道他怕苦。
如果柳女不在了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用力摁了下去,可胸腔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他想象九年后的场景:自己瘫在轮椅上,到最后僵尸般睡在床上,连抬手抚摸儿子的头都做不到,而孩子早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对着泛黄的照片问“爸爸,她是谁呀?”
柳氏集团的重担会压在年幼的继承人身上,那些虎视眈眈的股东、伺机而动的对手,会像秃鹫一样围上来,把岳父毕生心血啃噬得一干二净。
他甚至能听见董事会议上那些若有若无的议论:“王董这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
“这么大的集团公司,怎么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掌管呀?”
“……”
他的思绪又飘回了那个夜晚,床头柜的相框里,柳女手抚摸着周岁的儿子,笑得眉眼弯弯。
她那时总说自己是“柳家最幸运的女儿”:既有父亲留下的家业可守,又有他这个“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的丈夫。
小家伙在睡梦里咂着嘴,梦里大概在吸吮母亲的乳汁——柳女总喜欢近距离嗅着孩子,说这样能闻到她身上的奶香味。
王国璋半伏在摇篮边,看着儿子胖嘟嘟、软乎乎的脸颊,用手轻轻抚摸着这个爱情的结晶时,忽然想起柳女在阿波罗歌厅的那个下午,她第一次说出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记了一千多个日夜。哪怕是失忆期间,他依稀还记得这个女人!
他又想起他和柳女刚结婚的时候,她总爱挽着他的胳膊逛街,说他的臂弯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得渐冻症,她也还没染上这该死的肝癌,他们以为日子会像孙水河的流水,慢悠悠地淌下去,淌过孩子长大、他们变老的漫长岁月。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湘雅医院神经内科主任的微信:
“王董,夏季,建议减少高强度工作。”
他删掉回复框里刚写的“知道了。”改写成“若进行肝脏部分切除,对病情影响几何?”
发送的瞬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但他比谁都清楚答案:渐冻症患者本就免疫力低下,术后恢复期的感染风险会陡增,更遑论肝切除对身体的重创。
医生曾隐喻过,每一次重大应激,都可能让那“十年倒计时”加速跳转。
可他不敢想,若柳女不在了,这十年对于他而言,会是怎样漫长的煎熬。
爱情从来不是权衡利弊,是明知她会把毛衣织得漏风,却甘愿穿着它走过整个冬天。
愁绪中,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刺目扎心的两个字跃上了屏幕:
“不可!”
望着顶流医学专家不容质疑、礼貌中带着强硬的汉字,王国璋如同被冰锥刺中,被黑暗笼罩!
他眩晕了一下,颓然跌坐在长椅上……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了天际的晚霞。
红霞如血,阳光却变得温馨,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他想起柳女在儿子抓周时说的话:“大叔,你知道吗?孩子抓周的时候,一手抓住了你说的钢笔,一手抓住了我说的话筒。”
那是他们血脉相连的证明,是无论疾病还是死亡、都拆不散的牵绊。
天边的晚霞变幻着色彩,变成了金黄,透过云彩的缝隙,霞光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国璋知道,未来的路会比想象中更难走,他可能会更早地失去行走的能力,可能要在病床上同时承受自己和妻子的痛苦。
但只要能看到柳女重新绽放的笑容,看到儿子长成挺拔的少年,看到浸透岳父毕生心血的柳氏集团屹立不倒,这一切,都值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肝区,那里将孕育出新生的希望,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终将在春天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