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港口,与其说是苏醒,不如说是腐烂的尸体被撒上了一层新的盐。
空气里,鱼获腐烂的腥,海水的咸涩,劣质燃油燃烧不充分的呛鼻黑烟,还有铁锈被海风常年侵蚀后散发出的那股独特的酸腐气息,所有味道混杂在一起,黏稠得仿佛能附着在人的皮肤上。
日本士兵的硬质皮靴踩在朽烂的木质栈桥上,发出沉重而规律的“梆、梆”声,像是在为这片土地敲响丧钟。
远处的朝鲜劳工们被监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呵斥着,他们喉咙里压抑地挤出号子声,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麻木与疲惫。
钢铁巨轮正在为启航做着最后的准备,那沉闷悠长的汽笛悲鸣,穿透薄雾,共同谱写着这片被占领土地的哀歌。
张豪就混迹在那些麻木的劳工之中。
他不再是那个拳碎山河的浴血杀神。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编号为“丙七十三”朝鲜苦力。
他微微佝偻着背,这不是伪装。
这是他主动运转《逆生三重》的法门,将周身每一块贲张到极致的筋骨、肌肉,以一种违背生理结构的恐怖方式,强行向内收束、压缩。
那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如同被封印的火山熔岩,被死死压缩在每一寸血肉的最深处。
他走路的姿势很怪。
每一步踏出,脚掌都像是被无形的磁石死死吸附在地面,落地听不见丝毫声响,却又带着一股泰山压顶般无法撼动的沉稳。
这是【霸王本源】对自身力量掌控臻至入微的体现。
他将自身那恐怖到难以计量的重量,通过步法的韵律,均匀地散布在每一步的轨迹之中,不留下一丝一毫能够暴露身份的多余痕迹。
他的目光浑浊,没有焦点,只是随着人群的洪流缓缓移动。
如同一滴污水,自然而然地汇入了这条肮脏的、流向码头深处的河流。
然而,在他的精神感知层面,整个港口已经被他分解成一幅精确到每一颗螺丝钉的三维立体地图。
一百二十七名巡逻士兵的呼吸频率与心跳节律。
三十二个明哨暗哨的视线交替规律与死角盲区。
七座机枪塔内,枪管因为昨夜的扫射还未完全冷却的残余热量。
他的目标,早已用猩红的杀意,死死锁定。
码头最深处的泊位上,那艘舷号为“出云丸”的万吨级补给舰,如同一头灰黑色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匍匐着。
它的防卫等级,是整个港口之最。
船舷两侧,十二座大功率探照灯如同凶兽不断转动的眼球,光柱毫无死角地切割着海面与码头。
不仅如此。
张豪还能“看”到,在“出云丸”周围那片冰冷、浑浊的海水之下,潜伏着三个若有若无的炁息。
那炁息阴冷、滑腻,带着一种蛇类般的腥臭感,如同深海中择人而噬的水蛭。
是隶属于比壑山忍众的“水鬼”。
这些忍众,专修水下潜行与刺杀之术,他们的炁与海水融为一体,寻常异人根本无法察觉。
张豪的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这些在他眼中,根本算不上是防御。
只是路标。
防御越是森严,越是证明这艘船的目的地足够核心,中途停靠与接受检查的可能性就越低。
这是通往地狱最稳妥、最快速的一班车。
夜幕,终于如一块脏污的黑布,蛮横地笼罩了下来。
探照灯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苍白的光痕,将港口切割成无数光与影的破碎几何。
换班的哨声尖锐地响起。
旧的巡逻队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向休息区,新的巡逻队尚未完全就位。
整个港口的防御网络,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个持续不超过三十秒的、转瞬即逝的短暂真空。
就是现在!
张豪的身影,仿佛一缕被风吹散的烟尘,瞬间从劳工队伍的末尾剥离。
他没有冲刺,没有跳跃,甚至没有发出任何破风声。
他整个人贴着地面,如同一道没有实体、没有重量的影子,沿着一座巨型起重机投下的、宛如深渊的巨大阴影,无声地滑行。
《逆生三重·藏甲术》。
这是他根据三一门至高功法特性,自行摸索出的敛息潜行法门。
周身那足以焚金煮铁的霸王罡气,不再外放护体,而是彻底内敛,化作一层比蝉翼更薄的能量层,紧紧贴合在皮肤表面,完美模拟出周围环境的温度、湿度与质感。
他滑行至码头边缘,身体如同一条失去骨骼的灵蛇,顺着一根满是油污的粗大缆绳,悄无声息地,坠入水中。
没有水花。
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他的身体在接触水面的瞬间,全身数百万块肌肉纤维,以一种超越了神经反应极限的超高频率,进行了万分之一秒的韵律震动。
水的表面张力,在接触他皮肤的前一刻,便被这股微观层面的震动彻底化解、抵消。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包裹住他。
那三个“水鬼”的炁息,在水中变得无比清晰可闻。
张豪甚至没有分给他们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他如同一头潜行在深海的幽灵古鲨,贴着船底那满是海洋附着物与锋利贝壳的粗糙表面,向着船锚绞盘的正下方游去。
他的动作,早已脱离了人类游泳的范畴。
那是一种更古老、更原始的律动。
他的身体时而如深海大蟒般盘旋,规避开一股突如其来的暗流。
时而如远古巨鳌般划水,用最省力的方式获得最大的推进力。
他完美地融入了海流的每一次涌动,每一次起伏。
那三个比壑山忍众精锐“水鬼”的感知范围,如同几张早已破烂不堪的渔网。
而张豪,就是一滴能够毫无阻碍地穿过任何网格的水。
很快,他摸到了那冰冷、粗壮,布满厚重铁锈的巨大船锚铁链。
他没有用手去攀爬。
而是将整个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铁链上,背部的每一节脊椎骨,都发出一连串细微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如同齿轮啮合般的律动。
全身的肌肉与筋膜,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拥有生命的吸盘与藤蔓,死死吸附在铁链的每一个弧度与凸起上。
他就这样,如同一条巨大的、没有生命的黑色水蛭,违背了所有物理常识,沿着与海面垂直的铁链,一寸一寸地,向上方那无尽的黑暗蠕动。
他没有选择进入人多眼杂、戒备森严的船舱。
张豪的目标,是船体龙骨附近,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用于战损检修的狭窄通道。
他依靠着对金属结构内部最细微震动的超凡感知,精准地定位到了那个被三层厚重钢板从外部封死的入口。
入口由十二颗直径超过十厘米的巨型螺栓固定,早已在海水的侵蚀下锈死,形成了与船体几乎一体的结构。
别说是人力,就算是重型切割设备,也难以在不发出巨大声响的情况下打开。
张豪将宽大的手掌,轻轻地,贴在了那块冰冷的钢板上。
【破阵铁拳·碎炁】。
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引爆。
他将那股能够由内而外、震碎万物的“震荡印记”之力,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恐怖精度,化作千万缕比神经元更细微的炁劲,精准无误地,同时注入到每一颗螺栓的最核心处。
嗡——
一阵人耳甚至任何精密仪器都无法捕捉到的超低频振动,从他掌心无声地发出。
锈死的螺栓内部,其金属分子结构在这一刻被强制进行高频共振、剥离。
坚固无比的合金金属,从内部,开始变得如同风化的沙石般“松软”。
张aho五指缓缓张开,指尖因为极致的力量凝聚,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暗金色。
他用指尖,轻轻扣住了钢板那微不可查的缝隙。
然后,发力。
嘎……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彻底淹没的细响。
那块重达半吨、厚达十五厘米的钢板,连同那十二颗已经从内部被彻底“震松”成粉末的螺栓,被他硬生生地,完整地,“抠”了下来。
整个过程,安静得像是在拆解一个精密的积木模型。
他闪身钻入那黑暗、狭窄到令人窒息的夹层空间,然后又用同样的手法,将那块钢板完美地,严丝合缝地,镶嵌了回去。
这里,是真正的钢铁地狱。
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还有海水倒灌后无法排净而产生的腐臭,混合成一种足以让普通人在三秒内窒息的毒气。
空间狭窄到他只能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死死蜷缩起来,四肢百骸与冰冷的钢铁管道紧紧相贴。
但对张豪而言,这里,就是最完美的“棺材”。
他,要亲手为自己举行一场葬礼。
葬掉那个名为“三一门大弟子张豪”的身份。
他缓缓闭上眼睛,开始主动运转《逆生三重》。
这一次,不是为了疗伤,不是为了战斗。
而是为了——“死”。
他胸腔中那颗滚烫如熔炉的心脏,开始减速。
从一分钟七十次,降到五十次,三十次,十次……
最后,稳定在每分钟三次。
如同一头即将陷入万古长眠的深渊巨熊。
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变得无比缓慢,体表的温度,迅速下降,很快就与周围冰冷的钢铁,再无任何区别。
他收敛了所有的气息,封闭了所有的毛孔,隔绝了身体与外界的一切能量与物质交换。
他将自己的生命特征,降到了一个连神佛都无法洞察的冰点。
他不再是一个活人。
他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截生锈的管道,一件被遗忘在船底角落里的,没有生命的货物。
他成了这艘船,一个冰冷的、无机的组成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
“呜——”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透过厚重的层层船体,微弱地传递到这片绝对的黑暗之中,引起了一阵轻微的共振。
张豪感觉到,身下的钢铁巨兽,开始微微颤抖。
然后,缓缓地,坚定地,破开了海港的束缚。
船,启航了。
在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张豪那张已经看不出丝毫生命迹象的脸上,眼皮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听”到,船只正在破开冰冷的海浪,用钢铁的舰首,碾碎一层又一层的波涛。
向着东方。
向着那个,他魂牵梦绕,恨之入骨的岛国,全速驶去。
一条复仇的狂龙,已经潜入了深海。
一头寻仇的恶虎,也已藏身于仇敌的巢穴。
一场即将用血与火,在日本异人界刻下永恒恐惧的杀戮盛宴,就在这艘巨轮的启航声中,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