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竹影婆娑。风拂过叶尖的微响,像是情人间的低语,却又带着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这份静谧,被一间洞开的石室打破。
那间终年紧闭的石室,此刻像一头沉默巨兽张开的口,吞吐着山间的潮湿雾气。
石室中央的蒲团上,左若童盘膝而坐。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道袍,一头披散的雪发,整个人仿佛一尊被供奉了千百年的古老玉雕,仙气飘飘,却也死气沉沉。他甚至没有呼吸,全靠《逆生三重》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机循环,无愧“大盈仙人”之名,也无愧于那份盛名之下的悲哀。
他的目光,没有去看走进来的张豪,更没有去看那个曾让他道心蒙尘的全性妖人。他的视线,只是死死地,落在自己那双早已失去知觉,显得有些僵硬浮肿的膝盖上。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陈旧器物。
“你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在枯井里投下的一颗石子,轻,淡,甚至没有激起一丝回响。
无根生脸上的笑容,在踏入这间石室,闻到那股混杂着陈旧檀香与石壁青苔的独特气味时,便已悄然收敛。他看着眼前这个如山岳般沉稳,却又如枯木般死寂的男人,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与玩味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敬佩。
曾几何时,他与李慕玄来此,面对这位大盈仙人,他口出狂言,妄断其道为空中楼阁。那时的他,何其轻狂。可如今再见,他才明白,能将一条看似错误的道路走到绝顶,本身就是一种何其恐怖的道心与毅力。
他整理了一下那身破烂的道袍,对着左若童,深深地,行了一个标准的道家稽首礼。双臂抬起,左手抱住右拳,手心向内,躬身及地。
“左门主。”
他的声音,不再有半分轻佻,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左若童依旧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像蜗牛一样,缓慢地,从自己的膝盖上,一寸寸上移,最终,落在了自己最得意,也是最让他头疼的弟子,张豪的身上。
“他,是你请来的?”
“是。”张豪的回答,像一颗出膛的子弹,没有半分迟疑。
“为了我?”
“是。”
左若童的嘴角,缓缓牵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有欣慰,有自嘲,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了世事无常,连悲凉都懒得去感受的,极致的疲惫。
“痴儿。”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息在冰冷的石室中化作一缕白雾,久久不散。终于,他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不速之客。
“无根生,又见面了。”
无根生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嘴唇动了动:“左门主,当初……”
“不必再提。”左若童直接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因果已定,无妨。”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张豪的身上。
“豪儿。”
“你的心意,为师,心领了。”
“但,我三一门的道,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他微微抬起下巴,那份属于大盈仙人,属于三一门掌门的骄傲,即便是在最落魄的此刻,依然如磐石般坚固。
“送客吧。”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无形的冰山,狠狠地,撞在了张豪的心口!
他知道,师尊的傲气,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那不是单纯的胜负之争。那是一个将毕生都奉献给一条道路的求道者,在发现前方是悬崖之后,宁愿独自枯坐,也不愿接受“敌人”施舍的绳索。这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尊严。
张豪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常年维持着逆生状态,仙气之下是无尽暮气的师尊。那双雪白的长眉之下,是深陷的眼窝与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的心,猛然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成了一团!
尖锐的,刺骨的痛楚,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因为用力过猛,锋利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黑色的眼眸,在一瞬间,被滔天的,暗金色的火焰,彻底点燃!那不是比喻,他周身的空气都因这股意志而变得灼热、扭曲,脚下的青石板上,无声地蔓延开数道蛛网般的细密裂纹!
他对着那个,他此生最敬重,也最亲近的男人,用一种,近乎于咆哮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不甘的语气,嘶声力竭地,吼了出来!
“师尊!”
“《逆生三重》的路,你自己,信吗?!”
轰——!!!
这一声质问,如同一道自九天之上降下的神雷,没有巨响,却蕴含着粉碎神魂的恐怖力量!狠狠地,劈在了左若童那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湖之上!
左若童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那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冰封湖面,瞬间,被这道雷霆,劈得支离破碎,掀起了滔天巨浪!
信吗?
我信吗?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他的神魂深处,发出“滋啦”的惨叫!
他想说,我信!
我怎么能不信?!这是我三一门立派数百年的根基!是我穷尽一生,耗费了所有心血,才走到的,人间绝顶!
可,话到嘴边,他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
他不信。
至少,不是,完全的,相信。
毕竟,除了开山祖师爷,数百年来,三重境界,无一人能达到。那所谓的“身化虚空”,更像是一种高级的能量形态,而非真正的“炼神还虚”。
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早已在他的道心深处,悄然,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足以遮蔽天日的参天大树。
他开始怀疑,这条路,是否,真的能通往,那传说中的“天人之境”。
他开始怀疑,自己所追求的,究竟是“道”的本身,还是,仅仅是,对开山祖师那份荣光的,拙劣的,模仿。
“似我者生,像我者死。”
一句,流传在异人界最顶尖圈子里的箴言,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像”祖师。
却忘了,去走一条,独属于他左若童自己的路。
“一句‘还有后来人’,害了你。”
张豪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咆哮后的余音,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充满了无尽惋惜与沉痛的,低语。
“你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们这些后辈的身上。”
“你以为,只要我们能超越你,便能,证明三一门的道,是正确的。”
“可你忘了。”
“师父的路,怎么能让徒弟去走完?!”
“这条路,从始至终,都应该是,你自己的路!”
张豪一步一步地,走到左若童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彻底挡住了石室门口透进来的光,将左若童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他没有再看无根生,也没有再理会任何门规戒律。他缓缓蹲下身,与蒲团上的师尊平视。
“师尊。”
“弟子的道,是霸道,是以力证道,一力破万法。”
“而你的道呢?”
“我们,不一样。”
“但,路,是相通的。”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然:“破而后立,向死而生!既然三重之路已是悬崖,那便粉碎它,从废墟之上,走出独属于你的第三重!一条只属于你左若童的‘合一’之路!”
他伸手指了指一旁始终沉默的无根生,眼中闪烁着疯狂而自信的光芒。
“就用他的【神明灵】,一次次地打散你的‘逆生’,一次次地将你逼入绝境!在生与死的边缘,重铸你的道心!在毁灭与新生之间,圆满你的神与炁!”
“今日,弟子,斗胆,为你护法!”
“请师尊,迈出那一步!”
“那一步,独属于你左若童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步!”
左若童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孺慕之情的徒儿。
听着这个,何等疯狂,又是何等天才的计划。
他那双浑浊的眼眸,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他那颗,早已被怀疑与暮气所填满的,冰冷的心,在这一刻,被一股,滚烫的,充满了无尽希望的暖流,彻底,淹没。
他缓缓地,伸出手。那只因为常年不曾活动而显得有些僵硬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没有去接任何东西,只是,轻轻地,搭在了张豪那宽厚的肩膀上。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无根生。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洒脱的,久违的,笑容。
“无根生。”
“今日,便劳烦你一次。”
无根生闻言,终于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与邪气:“左门主,你可想好了?我的‘道’,可不只是破法那么简单。被它碾碎之后再重生的东西,会变成什么样……我可不敢保证。”
左若童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压抑了数十年的豪情与决绝!
“无妨!”
“助我,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