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尘土被午后的太阳炙烤得微微卷曲,像是干裂的嘴唇,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弥漫着的干燥草木气息里,混杂着泥土被暴晒后的腥味,钻进鼻腔,有些呛人。
张豪的脚步沉重而规律,那双足以踏碎山川的军靴,每一步落下,都在这片枯黄的土地上留下一个清晰而深刻的印记。他有些不耐烦,眉心拧成的川字,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这种纯粹的、无止境的赶路,对他而言,是一种比跟十二个鬼神连战三天三夜还要磨人的酷刑。他宁愿在尸山血海里打滚,也不愿在这死寂的、连风都透着股无聊味道的寂静中,听着自己那过于沉稳的心跳。
“我说,张豪兄。”
身旁,那个穿着一身破烂道袍,走起路来却像一片被风吹着走的落叶,透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洒脱的男人,终于打破了这能把人逼疯的沉默。
无根生不知从哪儿又找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剔着那口被劣酒熏黄的牙,一副吊儿郎当、浑不在意的模样,仿佛刚才在酒馆里那个失魂落魄的酒鬼只是场幻觉。
“咱们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天黑?三一门离这儿可还有几百里地呢。以你我的脚程,随便找个镇子,‘借’两匹好马,最多一日便到。岂不快哉?”
张豪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依旧死死锁定着前方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被热浪扭曲的地平线。
“麻烦。”
一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像一块被扔在地上的石头,干脆,利落,还带着点嫌弃。
这就是张豪的道理。找马,要跟人打交道。打交道,就要说话。说话,就可能产生争执。这一切在他那简单到极致的逻辑链里,都被归类于“麻烦”,其优先级,远低于用自己这双不知疲倦的脚去丈量大地。
无根生夸张地耸了耸肩,嘴角咧开一个“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无奈笑容。他算是看明白了,跟这个男人,是讲不通这世上九成九的“道理”的。因为这个男人的“道理”,就是他那双能把所有道理都砸成粉末的拳头。
就在这时,张豪那始终保持着恒定节奏的脚步,猛地一顿。
那细微的变化,却像一柄重锤砸在无根生的心口。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顺着张豪的视线望去。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与洒脱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名为“震惊”的情绪。
官道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在当时看来,极其扎眼的鲜红衣裙。那红色,不是新嫁娘喜庆的朱红,而是一种,仿佛用无数心脏的鲜血浸泡过千百次,沉淀了所有仇恨与绝望的,深沉、妖异的暗红。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脚下是一双同样红得发黑的绣花鞋,鞋面上,用黑色的丝线,绣着一朵正在盛放的、妖冶的墨莲。
午后的风吹过,卷起路上的枯叶与尘土,吹得无根生那身破烂的道袍猎猎作响,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可那女人的衣角、裙摆,甚至连一根发丝,都纹丝不动。
她周围三尺的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一块无形的琥珀,将一切都封死在内。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气场,以她为中心,悄然扩散。那并非炁的威压,而是一种更纯粹的“意”,直接作用于人的神魂,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战栗。
无根生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在看到这个女人的瞬间,彻底僵住了,碎裂了。
“师……姐?”
一声充满了不确定与难以置信的低语,从无根生的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挤了出来,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张豪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师姐?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和之前在乱葬岗遇到的那个,已经完全不同。那时的她,虽然诡异,但尚在“人”的范畴。而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行走的“概念”,一个由仇恨与绝望构筑而成的,披着人皮的“魔”。
那红衣女人没有理会无根生。
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张豪的身上。那目光里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清冷,锐利,像两把最精巧的手术刀,似乎要将张豪从皮肤到骨骼,从血肉到灵魂,都一寸一寸地,彻底剖开,看个分明。
“又见面了,张豪。”
女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磁性,每一个字,都像一片冰凉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人的耳膜,又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你的后颈。“我就知道,只有你这剂猛药,才能让我这不成器的师弟,从他自己挖的坟里爬出来。”
张豪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那双一直插在裤兜里,显得有些散漫的双手,缓缓地,抽了出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周围那本已凝固的空气,骤然一紧,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仿佛两座即将碰撞的太古神山,正在进行最后的气机锁定。
“林黑儿!”无根生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双臂,挡在了张豪与那女人之间。他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洒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来做什么?!”
林黑儿。
黄莲圣母。
那个曾经在庚子年间,以“红灯照”之名,搅动天下风云,最终却兵败被擒,落入洋人之手,受尽屈辱,不知所踪的传说人物。
张豪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关于这个名字的所有情报。他没想到,这个本该早已被埋葬在历史尘埃里的名字,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无根生的师姐。
林黑儿的目光,终于,从张豪的身上,移开了一丝,像掸去一点灰尘般,落在了挡在身前的无根生身上。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讥诮与怜悯的弧度。
“师弟。”
“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学会护食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无根生的耳朵里,让他的脸色,猛地一白。
“你我之间的事,与他无关。”无根生沉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林黑儿没有再看他,目光再次,落回到了张豪的身上。
她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无根生的身体便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再次阻拦。
但林黑儿,只是,与他擦肩而过。那瞬间的交错,无根生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都被冻结了刹那。
她走到了,张豪的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尺。
一股冰冷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莲花般的诡异香气,钻入了张豪的鼻腔。那香气,与乱葬岗时不同,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像是淬了剧毒的刀锋,藏在锦缎之下。
“我很好奇。”林黑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又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冰冷。“你这样的人,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上次交手,你的‘悲拳’确实出乎我的意料,算你赢了。但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最后落在他那双刚刚抽出的手上,“我师弟的神明灵,被你的‘有’克制得死死的。至于我的‘幻’,你又能拿什么来填呢?”
张豪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那双黑色的眼眸,深邃得,如同两片,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夜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意”像无数看不见的触手,正在疯狂试探自己的“内天地”,却被那生生不息的炁血熔炉尽数焚烧。
林黑儿,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
没有火花,没有杀气。
只有一种,仿佛跨越了时空与因果的,纯粹的,道与道的对视。
许久。
林黑儿的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那神色里,有好奇,有审视,有忌惮,甚至,还有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兴奋。
她突然,笑了。
那笑容,如同一朵在尸山血海之上,骤然绽放的,妖异的血色莲花,美丽而又致命。
“师弟。”
她转过头,看向身后,那个脸色早已变得无比难看,身体僵硬得像一截木桩的无根生。
“借一步说话。”
无根生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的污垢里,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吼出“不”。
但最终,他还是,颓然地,松开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从小到大,他都拒绝不了她。
两人走到官道旁的一棵早已枯死的歪脖子树下,背对着张豪。
“你到底想干什么?”无根生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困兽。被她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样子,比被张豪一拳打爆还要让他难堪。
“干什么?”林黑儿轻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弄,“当然是看看我那个曾经无法无天,视神佛如无物的小师弟,是怎么把自己活成一条连野狗都嫌弃的烂泥的。”
“你!”无根生的气息一窒。
“我什么?”林黑儿转过身,一根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渡口镇?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那副鬼样子?你以为,他为什么会那么精准地找到你?”
无根生猛地一愣,瞳孔骤然收缩:“是你引他去的?!”
“不然呢?”林黑儿收回手指,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你的道崩了,心死了,神散了。用言语劝你?那是对牛弹琴。用规矩压你?你何时在乎过规矩。对付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疯子,那件东西不属于你,你呆多久都没用,况且,别忘了师尊的计划,你再耽搁下去你就不怕师尊?”
听到“师尊”二字,无根生眼眸里明显有了慌乱。
林黑儿顿了顿,回忆起乱葬岗上,那惊天动地的“悲拳”,那股连她的“黄莲渡厄”都为之粉碎的宏大悲悯。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能把你从泥潭里拽出来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力量,而是一种……‘道’。一种沉重到足以承载所有苦难的道。所以,我给了他一个‘引子’,让他去找你。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无根生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师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豪没有去听他们的窃窃私语。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连绵的山峦。他能感觉到,那两道,或锐利,或玩味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探针,依旧在自己身上,来回地,逡巡,试探。
片刻之后。
林黑儿,走了回来。
她没有再看张豪,只是,在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留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为他开了扇门,很好。但记住,不要试图影响门后的风景。”
“否则,没人救得了你。”
说完,她的身影,便如同来时一般,毫无征兆地,化作一片,血色的虚影,悄然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原地,只剩下,那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莲香。
以及,一个,脸色,比哭还难看的,无根生。
张豪转过头,看着他,眉头,再次,紧紧皱起。
他不喜欢,这种,打哑谜的感觉。
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