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镇南关。
这里的青石板路永远是湿的,踩下去,溅起的不是水,是混着牲口粪便、烂菜叶和鸦片馆里飘出的甜腻味道的黑泥浆。 陆瑾攥紧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根根凸起。那股从离开三一门时便在他胸中燃烧的无名火,此刻被这污秽的环境一激,烧得他双眼都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一个时辰前,他用三根金条,从一个烂赌鬼向导的嘴里,撬出了三个词:“城南”、“烂药棚”、“北平口音的郑瘸子”。
唐门的情报,指向了三十六贼之一的郑子布。陆瑾与他相识于数年前的一次游历,两人脾性相投,都看不惯那些道貌岸岸的伪君子,引为知己。陆瑾本以为,以郑子布的机灵,不至于这么快就陷入绝境。
但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以及其中夹杂的、独属于天师府阳五雷的焦糊气息,无情地打碎了他的侥幸。
不止他一条“疯狗”闻到了味儿。
陆瑾的余光扫过街角,几个挎着苗刀、眼神阴鸷的矮壮汉子,腰间的银饰在阴天里泛着冰冷的死光;不远处茶寮的竹帘后,两个看似在歇脚的行商,吞吐的烟圈都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杀气,裸露的小臂上,肌肉如同盘结的老树根。
这些人,都是为【通天箓】而来的鬣狗。
一想到洞山师兄也正身处这种四面楚歌的绝境,陆瑾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让他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可笑的“低调”。
《逆生三重》的磅礴气血在他体内轰然引爆,整个人如同一尊在街巷中横冲直撞的铜铸烘炉。周遭阴冷潮湿的空气被他身上蒸腾出的高温扭曲,几个挡在他身前的地痞甚至没看清他的脸,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燎得眉毛都卷曲起来,便怪叫着连滚带爬地缩到墙根,为这头寻亲的暴怒幼狮让开了唯一的通路。
巷子尽头,一间由烂泥与茅草胡乱搭成的棚屋,浓重的草药味、血腥味与腐肉的酸臭味混合在一起,凝成一股几乎令人作呕的实质性恶臭。
就是这里!
陆瑾眼中再无他物,右腿绷直如铁鞭,裹挟着凝练到极致的逆生之炁,以一种纯粹发泄怒火的姿态,狠狠抽在那扇由几块烂木板拼成的门上!
“砰——!”
那扇薄薄的木门没有碎裂,而是在瞬间被巨大的力量挤压、汽化!连带着半边土墙,一同向内崩塌!无数泥土碎屑裹挟着陆瑾的真炁,如一片致命的霰弹,横扫整个屋子!
昏暗的屋内,三道身影在漫天烟尘中应声弹起。
“不知死活的东西!”
当先一人反应最快,低吼声中,手中苗刀已划出一道淬了剧毒的阴冷蓝光,刀锋未至,一股腥甜的毒炁便已扑面而来。与此同时,另一人将一个黑陶罐子狠狠掼在地上,无数拇指大小的黑色甲虫组成的乌云,“嗡”的一声炸开,遮天蔽日地扑向陆瑾头脸!
“滚!”
陆瑾双目赤红,不闪不避!他左手五指如钩,后发先至,无视那淬毒的刀锋,一把死死扣住那持刀汉子的手腕。逆生之炁毫无保留地猛然爆发!
不是骨骼碎裂的“咔嚓”声,而是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硬生生挤压成泥的“噗嗤”闷响!那汉子的整条手臂,从手腕到臂肘,肌肉、骨骼、经络,在一瞬间被狂暴的逆生之炁彻底摧毁,化作一滩软烂的肉泥!那柄苗刀无力地坠落,刀身上沾染的,是前主人的骨血碎末。
面对那片袭来的毒虫,陆瑾更是连护体炁都懒得撑开。他猛吸一口气,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鼓起,而后,张口喷出的,并非音波,而是一股混合着他精纯气血、凝练到极致的阳刚之炁!
那股炽热的炁浪如同无形的岩浆,瞬间席卷了整片虫云。那些以毒物、腐尸为食的凶恶蛊虫,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便在半空中被那过于旺盛霸道的生命能量活活“撑爆”,化作一蓬蓬焦黑的飞灰,簌簌落下!
最后一个试图从背后偷袭的汉子,身体僵在原地,手中的短刺不住颤抖,短刺的锋刃上,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陆瑾一脚将那已成废人的汉子踹飞出去,撞在墙上,目光如刀,扫过屋内。
随即,他的所有动作,都定住了。
草堆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胸口被开了个碗口大的血洞,正是郑子布。伤口边缘已经焦黑炭化,深处却有细碎的金色电光如小蛇般窜动,每一次跳动,都在无情地磨灭着他最后的生机。
“别……动手……”郑子布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阻止了仅剩的那个同伴。他费力地转动眼球,目光落在陆瑾腰间那块刻着“三一”二字的玉牌上,浑浊的眼中,竟硬生生挤出一抹光亮。
“陆……陆瑾……”
“子布!”陆瑾一个箭步冲上前,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声音都在发颤,“我来了!我带了门中最好的伤药,你撑住!”
“呵呵……来晚了……”郑子布咳出一大口混着内脏碎片的黑血,却笑了,他看着陆瑾那双因焦急而充血的眼睛,又看了一眼旁边吓傻了的“同伴”,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悲凉与自嘲,“好一个‘师兄’……我也有‘兄弟’……转头,就把我卖了三根金条……呵,我郑子布的命,就值三根金条……”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陆瑾脸上,带着一丝怀念:“傻小子……当年我就说,你和你那大师兄,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犟种……为了情义,连命都不要……没想到,我这条命的尽头,看到的……还是你这张,傻脸……”
“别说话!”陆瑾眼眶通红,他能感觉到,郑子布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逆生之炁虽然能修复外伤,却无法对抗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阳五雷,“我带你走!回三一门,师尊一定有办法!”
“没用了……”郑子布的呼吸急促起来,他颤抖着手,从沾满血污的怀中,掏出一本被油布紧紧包裹的册子,册子上,还带着他滚烫的体温。
“【通天箓】……”他死死盯着陆瑾,眼神前所未有的锐利,“三一门为了一弟子,敢和天下为敌……我郑子布,服!陆瑾,这东西,交给你,我信得过!它能让你们更强,也只会让你们的敌人,更多!你……敢不敢……接着?!”
陆瑾看着那本册子,沉默了。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抓着郑子布的肩膀,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哀求:
“我师兄洞山!他在哪儿?!”
郑子布笑了,笑得无比畅快,仿佛放下了所有执念。
“好……好小子!都这时候了……还惦记你师兄……你果然……没变……”
他猛地将册子塞进陆瑾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
“洞山……他往最南边,毒瘴最深的地方跑了……那里……是‘蛊王’万劫生的地盘……别去……那里是……”
“万劫生?!”陆瑾心头剧震。
“对……广西……北海……出海……水路……”
郑子布的声音,断了。指向南方的手,无力地垂落。
几乎在同一瞬间!
“气息断了!郑子布死了!”
“动手!通天箓肯定还在屋里!”
数十道贪婪而强横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封死了所有出口!
陆瑾将那本尚有余温的册子死死按在怀中,他没有去看外面的敌人,只是低头,为郑子布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再直起身时,他脸上所有的焦急、愤怒、悲伤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的决然。
他没有选择从门口突围。
而是转身,面对那面看似坚不可摧的厚实土墙,右拳缓缓紧握,逆生三重的力量在经脉中疯狂咆哮,拳锋之上,亮起璀璨夺目的金光!
“子布,你看好了。”
“师兄,我来了!”
“轰——!!!!”
土墙应声爆碎!在漫天烟尘和外面无数人惊骇的目光中,陆瑾的身影如同一颗脱膛的炮弹,裹挟着为挚友复仇的怒火、对师兄安危的担忧,以及一往无前的狂暴与决绝,悍然冲入了南方的无边夜色!
广西,北海。
那里,有他必须要找到的师兄。
也有,一场,注定要掀起滔天血浪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