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静室。
张豪如一尊石雕,伫立在陆瑾的房门外。他没有进去,因为里面的人不让他进。
门内,传出的已非人声,而是一头濒死野兽被困在笼中断续、压抑的呜咽。那声音撕扯着张豪的神经,让他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大师兄……别……别进来……”
陆瑾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铁钳从喉骨里硬生生拖拽出来的。那是他的师弟,那个年少时跟在他屁股后面,摔倒了也只会傻笑的小狮子。如今,正在一门之隔内,承受着他无法分担的酷刑。
张豪的拳头在身侧缓缓握紧,指节摩擦,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如枯骨在烈火中爆裂。
他能清晰地“看”到,门内那股阴冷、恶毒、滑腻的炁息,如同一窝孵化出的毒蛇,正在陆瑾的经脉百骸中疯狂游窜、撕咬,将那具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躯,当做它们狂欢的盛宴。
“砰!”
一声闷响,隔壁洞山的房门不是被推开,而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狠狠撞了一下,厚重的门板上甚至出现了一道龟裂。紧接着,门开了,洞山不是走出来,是半滚半爬地摔了出来。
他的脸色惨白如新刷的墙壁,一层细密的黑色纹路如活的蛛网,从他的脖颈蔓延而上,爬满了半张脸。他的眼球完全上翻,只剩下一片骇人的眼白,嘴里不住地往外涌着黑紫色的粘稠血块,还伴随着细碎的、不知名的蛊虫碎肢。
“洞山!”
上一瞬还在门前的张豪,下一瞬已如鬼魅般出现在洞山身侧,蒲扇般的大手伸出,稳稳托住了他即将砸在地上的后脑。
入手处,冰冷,僵硬,如一块在寒冬腊月里冻了三天的顽石。张豪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能感觉到,洞山体内的炁息已非“紊乱”可以形容,那是数百上千条暴戾的毒蛇在狭窄的容器里进行着最血腥的互噬,每一秒都在崩坏,每一息都在走向彻底的寂灭。
“大……师……兄……”
洞山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咯咯”的漏风声,他的意识,正在被那股阴冷邪异的力量,一口一口地、连带着灵魂一起吞噬。
也就在此时,仿佛是约定好了一般,最远处的客院方向,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叫骤然撕裂夜空,那是田晋中!
张豪缓缓闭上了眼。
那股压抑在体内的,源自“腕豪之心”的狂暴与战意,终于冲破了理性的囚笼。
他再睁眼时,那双漆黑的瞳孔最深处,已燃起了两簇金红色的、宛如实质的暴虐火焰。
《逆生三重》的循环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瞬间化作奔腾的岩浆!【不灭战魂】的磅礴气血被这股极致的愤怒彻底点燃!
这是,他的师弟。
这是,他的同门。
就在他的眼前,就在他的地盘上,被人用这种猪狗不如的下作手段,折磨得生不如死!
“砰——!!!!”
张豪脚下的青石板路,并非炸裂,而是在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中,被纯粹的气场直接碾成了齑粉!
一道暗金色的罡气光柱以他为中心冲天而起,撕裂云层,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金红一片,如同神话中魔神降世前的血色异象!
整座逆生山的山体,都在这股失控的气场下剧烈震颤,无数碎石从山崖滚落,林间鸟兽惊飞哀鸣。
“大师兄!”
闻讯赶来的澄真和长青,在看到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景象时,脸色瞬间惨白。
陆瑾在房内痛苦翻滚,生死不知。
洞山躺在地上,已然昏厥,身体还在不时抽搐。
而张豪,他们心中永远冷静沉稳的代掌门,此刻周身罡气狂暴得如同失控的太阳,那股毁灭一切的气息,让他们连靠近都做不到!
“大师兄!冷静点!”
澄真咬碎钢牙,逆着那几乎能将人吹飞的气浪,拼命想冲上前去。
然而,他刚踏入罡气范围三尺,便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速旋转的钢铁墙壁,一股霸道绝伦的震荡之力透体而入,他闷哼一声,整个人便如断线风筝般被直接震飞出数米远,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张豪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他只想杀人。
找到那个施蛊的畜生。
用双手,把他,撕成碎片。
一片,一片地,撕。
“张门长!”
就在他即将被无尽怒火彻底吞噬的刹那,一声暴喝如九天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
一道比太阳更耀眼的金色雷光,挟着煌煌天威从天而降,如一根定海神针,重重轰击在张豪周身那狂暴的罡气光柱之上!
张之维,赶到了。
他浑身金光大盛,双手结成雷印,口中念念有词。
无数道至刚至阳的雷霆光矛如骤雨般倾泻而下,前赴后继地轰击、消磨、压制着张豪那已经接近失控的霸王罡气。
“醒来!”
张之维并指如剑,引动最后一道最为凝练的掌心雷,并非攻击,而是精准地、如暮鼓晨钟般,点在了张豪的眉心天门之上!
雷光炸裂!
张豪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燃烧着金红色火焰的瞳孔中,翻涌的暴虐缓缓褪去,终于恢复了一丝属于人的清明。
他茫然地看着周围,那片被自己失控的罡气碾成废墟的地面,看着被震伤倒地的澄真,再看着悬浮在半空、脸色同样有些发白、全力施法的张之维。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
胸膛剧烈起伏。
最终,那冲天的暗金光柱,缓缓地、不甘地,重新收敛回体内。
“……多谢。”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
张之维缓缓落地,收起雷法,脸色也不好看。刚才那一瞬间的对抗,让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力之极致”。
“张门长,你方才……心魔入境,差点走火。”张之维沉声道。
张豪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过去,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昏迷的洞山抱起,看着房内那道还在痛苦蜷缩的身影,他那刚刚收回的拳头,再一次,缓缓握紧。
“我会杀了他们。”
他说得很轻,很平静。
却让在场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齐齐打了个寒颤。
……
翌日清晨。
不等天光大亮,一道凌厉的剑光便破开晨雾,精准地落在三一门山门之前。
光芒敛去,张怀义的身影显现,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身穿青布长衫,肩上背着一个半旧药箱的清瘦男人。那男人气息平和,双眼沉静,予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儒雅之感。
“怀义!”早已在门口等候的张之维快步迎上。
张怀义对他点了点头,侧过身,为他介绍:“师兄,这位是郑知白,郑先生。我结义妹妹魏淑芬极力举荐,言其在南疆蛊毒一道上的造诣,当今天下,恐无人能出其右。”
郑知白对着张之维微微颔首,拱手道:“天师府高徒,闻名不如见面。”声音温和,带着一股书卷气。
“郑先生客气了,情况紧急,快请!”
三人不再客套,快步穿过庭院,直奔后山静室。
当郑知白走进那间弥漫着诡异甜腥味的静室,看到床上躺着的陆瑾和洞山时,那张始终温和儒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他快步上前,没有诊脉,而是并起两指,指尖泛起一层温润的碧绿色光华,轻轻点在陆瑾眉心。
闭目感应片刻,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探查了洞山的情况。
他的脸色,随着探查的深入,变得越来越凝重,最后,甚至带着一丝骇然。
“如何?”
张豪一直站在门口,如一尊沉默的门神,声音平静得可怕。
郑知白缓缓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张豪那双不见底的黑眸,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张门长,恕我直言。客院那位田公子的蛊毒,虽是歹毒的噬心蛊,但终究有迹可循,我有八成把握,可在三日内为其拔除。”
“但这两位……”
他指了指床上的陆瑾和洞山,声音中带着一股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难以置信。
“……他们体内的蛊虫,已经不是‘虫’了。”
“异变了?”张之维立刻抓住了关键词。
“不,比异变更可怕。”郑知白摇了摇头,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来形容自己看到的东西,“正常的蛊,哪怕再歹毒,终究是‘器’,是工具。但这两人体内的东西,已经……诞生了‘灵’。”
“灵?!”
在场所有人,包括自诩见多识广的张怀义,都脸色巨变。
“‘万物之生,皆禀元气,各赋一灵’。但我从未想过,一只蛊,竟也能自行‘赋灵’!”澄真失声惊呼。
“我亦不敢相信。”郑知白苦涩一笑,“这两只蛊,已经不能称之为蛊了。它们更像是……两个活着的,拥有自己意志的‘诅咒’。它们在吞噬宿主的生机与精气,更在模仿、学习、甚至试图取代宿主的‘神’,也就是灵魂。”
“若不能尽快将它们的‘灵’与宿主的‘神’彻底剥离……”
他郑重地看向张豪。
“最好的结果,是神魂被蛊灵同化,沦为行尸走肉的‘蛊人’,不人不鬼,永世活在无间痛苦之中。”
“最坏的结果呢?”张豪追问,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郑知白沉默了片刻,吐出四个字。
“形神俱灭。”
空气瞬间凝固。
郑知白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似乎有一股至纯至净的‘道韵’在暗中压制着蛊灵的成长。否则以它们诞生‘灵智’的时间推算,恐怕……早已无药可救。”
张豪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瞥向了师尊闭关的虚空裂隙方向。
是左若童。
是师尊以“天人境”的道韵,在为他的徒弟,强行续命。
“能治吗?”
张豪转回头,死死盯着郑知白。
那目光太过炽烈,太过沉重,让郑知白这位见惯了生死的一代名医,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洪荒巨兽盯住了。
“我……我会倾尽所学。”
“不是倾尽所学。”张豪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却比任何命令都更具分量,“是必须治好。”
郑知白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魏淑芬在信中反复叮嘱,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来三一门一趟。
因为这里,有一个疯子。
一个为了同门师弟,真的敢把这片天都给捅个窟窿的疯子。
“……我明白了。”
郑知白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田晋中所在的客院。
“请给我一个时辰。我需要先救治田公子,他的蛊毒相对单纯,我必须借此,彻底摸清那施蛊者的手法与流派,才能找到对付这两只‘蛊灵’的一线生机。”
“多久?”
“一个时辰。”
张豪点了点头。
转身,离开。
他需要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他需要,冷静。
更需要,磨刀。
为了,杀人。